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長到我以為我的一生就要結束在這夢裡了。
夢的最後我又夢見母妃坐在我的床榻邊,嘴角的笑好似溫柔浮動的水流。我渾身累極了,半眯著眼睛看見她走出去,又牽著一個小女孩回來。
我看不清那女孩的面容,隻聞到她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奶香味。她短胳膊短腿的,笨拙地爬上我的榻,鑽進我的被子裡,四肢緊緊纏著我。
我的心軟成一攤泥,撫摸著她軟軟的發。
我突然覺得很累,渾身都動不了的累。我拉了拉母妃的手:「母妃,我好累啊。」
母妃彎過身,從我懷裡抱起小女孩,親了親我的臉,「那就睡吧,睡一會兒。」
「好。」我的眼皮子耷拉下來,「我就睡一會兒。母妃,你要記得叫我。」
我意識迷糊之時,看見一團影影綽綽的光影,背著我走出去。
我內心突然一陣恐慌,罩得我喘不過氣。
於是我勉力爬起來,追出去。
屋外停了輛青布馬車,母妃扶著女孩上了馬車。
我提起裙擺追過去,額上的汗珠細細密密冒出來,凝成一大顆懸在我的睫毛,欲落不落。
馬車就在不遠處,仿佛觸手可及,我心裡懸著的大石終於落地。
幸好。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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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甩了甩頭,卻恰好把汗珠甩進眼珠裡。
眼睛頓時一陣火辣辣地疼,就好像一滴辣油滴了進去,血絲猶如蜘蛛網般迅速彌漫開來。
我透過迷蒙的視線,看見那頂馬車遠在千裡之外。
顧不得迅速紅腫的眼睛,我像瘋了一樣追著馬車跑。
「母妃!翹翹!停下!停下!」
快停下來啊!
我還沒上車呢!
她們去哪?到底去哪?!
巨大的恐慌籠罩著我,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驀地,身邊的氣流波動似乎停滯了一瞬,緊接著馬車在我眼前發出一聲轟鳴,毫無徵兆地炸開了!
碎片混著赤色炸開,將天暈出一片詭異的光。黑沉沉的天逼近拉下,紫電劈開腐朽沉悶,衝著我的頭頂直面而下。
「怎麼會呢……」我嘶啞著嗓子。
痛苦猶如附骨之疽,順著我的脊骨一寸一寸爬上來一直到我細嫩的頸上,張開血盆大口,張牙舞爪拍手狂笑。
嗤笑著我的無能為力,不自量力。
這夢又倒著做了一遍。最後的最後,我看見了自己。一個戴著精致的小金鈴,穿著火紅裙裾,滿眼笑意,不知愁滋味的少女。
我睜眼,望見鍾疏的頭頂。不過幾天的光景,他已然生出了幾根白發。
我的指尖顫了顫,輕輕搭上他的臉:「皇帝,天亮了嗎?」
鍾疏將我的手送到嘴邊輕輕吻了吻,嘶著聲告訴我:「遂遂,天亮了。」
六、
那個跟著奶娘來的宮女被捉來御前。她很是抗拒,咬緊牙關,隻說是她殺死了小公主。
她說小公主嬌蠻,一個不順氣就打殺宮人。她被折磨過好幾次,心中積怨,昏了頭就做出這樣的事。
她的話自然沒人信。然而三日後,她在牢中留下絕筆自盡。青穗告訴我,那個宮女是被翹翹從辛者庫要來的。她會扎風箏,會編草兔子,還會養蛐蛐,翹翹很喜歡她。她還說,這個宮女在宮外頭有一個臥病在床的母親,和一個弟弟。就在昨日,被上門討債的債主打死在家裡了。
我沉默不語。這樣的腌臜事,從前我在宮裡頭看多了。深宮裡頭,每一塊磚下面埋的都是含冤者未散的骨肉。
那天晚上,鍾疏抱著阿斛來椒房殿,一直沉默不語,就坐在桌旁。
我知道他已經查出些什麼了,也明白他在顧慮些什麼。
秦淮當年被廢了雙手,成為全長安的笑柄。她本就是個睚眦必較的人,此事怎可能輕輕松松揭過?
然而秦家勢大,卻大不過皇家。往常她不敢動手,是忌憚皇家。而今朝不僅做了,還下得如此毒手,不可能隻是仗著秦家的勢。
一直到夜深了,鍾疏抱著熟睡的阿斛入了側殿,他出來時有些不安。
我異常平靜地請求他:「明日能否撤去長棲宮的護衛?」
他沒有說話,沉默了很久,將腰牌擱在桌上,便走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殿外那條盡頭一片晦澀的宮道空蕩蕩的,半分人氣也沒有。
這就是深宮,這就是皇家。
我不怪他。翹翹沒了,他不比我好受。他隻是將一個父親的痛苦全部咀嚼下咽,轉過頭來盡一個丈夫的責任來寬慰我。
從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隻是我陳釉的丈夫,阿斛和翹翹的父親。在此之前他是鍾家長孫,是祖母最疼愛的孩子,而如今他又是帝王,是天下之主,會顧慮重重,也會束縛重重。
但我不一樣。
我可以隻是翹翹和阿斛的娘親。
一個可以提刀的娘親。
天還未破曉,我便出了殿門。
宮裡頭靜得像是死了一般,我能清晰地聽見一滴水墜到了地面,濺出極小的水花。
長棲宮殿門守著的護衛被我遣散,宮女太監也被我帶來的禁軍打昏帶走。
秦淮就住在偏殿。我將她手腳捆住,塞了嘴巴,拖進祖母的房間裡。
祖母年紀大了,眠淺,門開的聲音一下將她吵醒。
「出去。」
我倒了一杯水,將我懷中的藥包取出。
「狗奴才,哀家說出去!」她坐起來,「怎麼是你?你是如何進來的?」
我當著她的面將藥粉倒進去,搖勻了,遞到她跟前。
「你想給哀家喝什麼?你這是謀逆!」
她不喝,我便硬灌進去。
「來人!快來人救駕!」
我將昏睡過去的秦淮綁在桌上,又提著茶壺澆頭蓋臉潑了過去。
她醒來時並不害怕,反倒是看著我笑得東倒西歪,眼中盡是癲狂至極的笑意。
「很高興?」我抽出一把利刃,拿帕子擦拭刀身。
她笑出了眼淚:「陳釉,你不敢的。」
「我有什麼不敢?」
「你知道你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嗎?不提秦家,今日你敢傷我,來日我百倍奉還。哦對,你還有個兒子。」
「秦淮!」祖母渾身乏力靠在坐墊上,厲喝一聲。
「哈哈哈哈,祖母心善,不忍動曾孫,好好好,我便不動。」
她笑吟吟看我:「你以為你動得了我?你敢動我,明日你身上的鳳袍鳳冠可就得卸下了。到時候等著你的,就是冷宮了。
「你別不信。當年表哥不肯娶我,讓步將一部分權力抵給我們秦家,才有當時的鍾秦聯盟。你以為,他這個皇帝當得是真的順風順水?
「我礙於鍾秦兩家的情面不發作,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不過這次不一樣了,哈哈,是你的好祖母默許的。她還在其中順水推舟了一把。哈哈哈,皇家啊,誰在其中攪了渾水,誰又知道呢。」
我看向祖母,十分漠然:「翹翹到底哪裡得罪了太皇太後?」
「得罪我?她自然沒有得罪我。得罪我的是你,明儀公主!流著你的血脈,流著前朝陳帝的血脈,便是她的原罪。」她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然而這時候眼底驟然迸發出惡狠狠的光芒,「我的丈夫一生為陳朝奔走,陳帝昏庸無道,識人不清,放任奸佞毀我鍾家,致我鍾家潦倒歸鄉。」她笑了起來,「這也便算了。你可知曉我鍾家當年為何要反?」
「你父皇,置天下蒼生於水火之中,當年南方降了天災,數十城出現瘟疫,民不聊生。我的小兒子,年僅十二,被官府的人捉去,被抽盡了渾身的血去給那個染了瘟疫的太守治病!」
「你身上流著前朝的血,將病災帶到我鍾家。疏兒、黎兒從前對我這個祖母敬重有加,可自從你來了鍾家,黎兒頂撞我,疏兒不聽我的勸。現如今,連傷了根基這樣的謊話都編得出來!明儀公主真是好本事啊,給我疏兒究竟灌了什麼迷魂湯!我不動鍾翹,不讓他明白子嗣單薄對皇家意味著什麼,我鍾家早晚會毀在他的手裡!」
「子嗣?我的翹翹和阿斛隻是子嗣?他們是我的命!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手裡的提線木偶!」
「你兒子的命是命!那翹翹難道不是你的曾孫女嗎?你又為何要讓她去得如此不堪?」
「哈哈哈哈,為什麼?來來來,你該來問我,都是我做的。」秦淮在我身後笑了出來,眼底是偏執的癲狂,「你看看我的手。看啊!若不是她,表哥怎會下此狠手。他應該明白,挑斷手筋對一個習武之人是怎樣的滅頂之災!可他還是這樣做了。」
「我自小生在西北,過慣了艱苦的日子。我本以為,秦家進了長安城,我就能享受榮華富貴。可我得到的是什麼?滿長安的恥笑!表哥當年親自斷了我的後路!那我為何要給他女兒留活路呢?」
她激動得手在抖,「我本來也不想這麼狠的。是你的小公主,她和你這個賤人簡直一模一樣!你們憑什麼看不起我?!你不過一個亡國奴,整日裡擺著臭架子,你看不起誰!」
她本就是西北荒漠出來的,在她十幾年的少女時期,身旁都是皮糙肉厚的兵痞,從長安來的表哥就好比謫仙,爹爹告訴她,他將是她未來的丈夫時,她興奮得一晚上沒睡著。可後來表哥是怎麼對她的。手廢了便廢了,長安貴女私底下對她的編派和冷嘲熱諷,才是徹徹底底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興奮起來,「你知道她死前是如何求我的嗎?她讓我放過她,說她害怕,要找哥哥、阿娘,還有爹爹。我第一刀割下去的時候,她渾身顫得不成樣子,滿地打滾,兩三個人都沒能按住她。這怎麼夠呢?我在她身上整整劃了三十刀,這三十刀才勉強解了我心頭之恨。」
她已然癲狂,神志不清,又哭又笑。
我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一把將刀插進她的腹部。我平靜地看著她的眼睛:「畜牲。」
她驚叫起來,慌亂看著我:「你敢?!」
我又是一刀劃開她的手臂,「你這不是看到了嗎?我有什麼不敢的!」
我往她嘴裡塞了幾顆麻胡桃,「我本想將你凌遲,可惜我手藝不好。這樣,你割了翹翹三十刀,我隻要你還二十刀。」
「再是,」我回頭望了祖母一眼,她眼中盡是驚懼,「你便再替她挨上十五刀吧。」
秦淮死在第十五刀,然而我未停手,面色不改一直到割完。
祖母昏了過去,渾身都是冷汗。
滿屋子的血腥味,赤紅的血匯成一股,往外流去。
我去偏殿換了身幹淨衣裳,孤身回到了椒房殿。青穗看到我,擔憂地迎上來。她一定聞到我滿身的血腥味了,我的手指抬了抬,「我好累啊青穗,我太累了。」
她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將我扶上榻,為我掩了掩被子。我閉上眼睛之前抓住她的手,「翹翹會怕我嗎?」
她順了順我耳邊的鬢發,「不會的。娘娘睡一覺吧。睡一覺就好了。」
這一覺睡得極安穩,我什麼也沒夢到。
我一睜眼,看到鍾疏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他又瘦了,憔悴得不成樣子。
我轉過臉不去看他,盯著帳頂:「打算如何處置我?」
他沉默了很久,半晌才開口:「秦家擺出兩個選擇。」
「一是讓秦家嫡次女進宮,扶養阿斛。」
「不可能!」我深吸了一口氣,「第二個,直接說第二個。」
鍾疏道:「第二,廢中宮,選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