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悄無聲息,一直到窗外一聲鳥啼我才驚醒。我道:「第二個,我選第二個。我不可能將阿斛交到秦家人手裡。」
「那你怎麼辦?」
我扯出笑意,那笑容很是僵硬,「什麼怎麼辦?中宮之位,廢了就廢了。」
鍾疏這次又是沉默了很久,他抓住我的手:「那我呢?遂遂,那我怎麼辦啊?」
他好像一個迷失了方向的異鄉人,茫茫然抓著我。
我想反握住他,然而還未動就猛地驚醒。我的翹翹,死在這座深不見底的皇宮。她的父親是帝王,無論如何,他終究是帝王。
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當初那條裂縫出現的時候,我們心照不宣地將它揭過。少年夫妻不易,更何況是皇家的夫妻。那時候我還沒明白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不再隻是兩個人之間的糾葛,鍾家、前朝、天下,一切都在將我們越拉越遠。
如今,每一次我看他,都好像在看一個深淵。
一個會吃人的深淵。
後宮大選,長安城的貴女一個個搬入各殿,冰冷的後宮開始有了人味。
前朝後宮都在押皇帝會先召哪個宮的嫔妃侍寢。卻沒想到,半月過去了,皇帝一直宿在自己的寢宮。每日上完朝,就是批奏章,一直批到凌晨才歇下。
我知道這是鍾疏無聲的反抗。他這個皇帝當得越是勤勉,前朝就越難有非議之聲。
他有時批完了奏章就會偷偷潛來我殿中,我有時睡了,有時還醒著。後來隻有等他來了我才能漸漸入睡,他沒來我就整夜整夜地失眠。
但我不敢告訴他。事實上,我們已經半月未曾好好地坐在一起了。他瘦了許多,我知道他承受著極大的壓力。秦家在朝中勢大,幾欲一手遮天。若非鍾疏在前運作,我又怎會好端端待在椒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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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次來,我都知道。但我隻裝作睡熟了。有一次他在窗邊坐了很久,忍不住過來蹲下握住我的手,啞聲道:「遂遂,我想喝你做的番茄湯了。」
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出來。
我的廚藝很差,每次燒出來的番茄湯都很酸,但鍾疏總能一滴不剩地喝完,面不改色地誇贊。頭一回,我還以為我是做菜的料,半信半疑端起來喝了一口,還沒細品就一口噴了出來。
實在是酸,酸裡頭還夾雜著一股怪味道。
後來隻要鍾疏惹我不高興,我就做番茄湯。但他次次甘之如飴。
阿斛生辰是在椒房殿裡過的。
他熬到亥時,終於忍不住在我懷裡哈欠連連。我問他,將來他想不想像他阿爹那樣,當一個皇帝。
他抿著嘴想了很久,點頭。
他說:「阿娘,我想所有人好好的。」
我吸了吸鼻子,將臉貼在他的頭頂,輕輕拍他的背,哄他睡覺:「睡吧。阿娘隻要阿斛安樂,不管阿斛做什麼,阿娘都不會阻攔你。」
鍾疏靠在門外,隻露出一片衣角。
那日之後,我就病了。開始隻是小風寒,沒太放在心上,入冬後就病得很嚴重了。
鍾疏偷偷找了宮外的名醫,然而絲毫不起作用。我的病一日比一日重。其實早前宮裡的太醫為我診脈時就說過,當初我在雪地裡落了病根,心中鬱氣又重,身體才會被一步一步拖垮。
後來多數時間我都是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的。有時候閉上眼睛還是午時,醒來卻是隔日的早晨了。
但我睡也睡得不好。我老是夢見翹翹,夢見母妃,夢見我未死的父皇。往往一開始是其樂融融,一到後來,他們便死的死,走的走。
醒來是刺骨的寒,閉上眼睛又是苦得發澀的夢魘。三年下來,我每一日都活在往事與痛苦之中。
阿斛九歲那年,我病得起不來身。
鍾疏開始不避諱,日日到我宮殿裡。來了也不做什麼,隻是念書給我聽。多是些才子佳人歷經磨難,方得圓滿的俗套故事。這幾年裡,後宮各殿門前都落了灰,他一次也未踏進去。
遠在行宮養病的太皇太後拖著病體,在他面前求他,也隻換來他一句冷漠至極的「送太皇太後回行宮。」
他謀劃了這麼多年,才終於扳倒秦家。秦家抄家那天,他像個孩子一樣跑到我面前,又哭又笑。
我牽過他的手,「皇帝,累了吧?」
我拍了拍身旁的榻,「睡吧。睡一會兒我再叫你。」
那應該也是鍾疏這麼多年來睡得最安穩的一覺,他睡得很沉,連阿斛來都不知道。
我抱了抱阿斛,他又長個了,輪廓越來越分明,也越來越像當年的鍾疏。隻是他不愛笑,尤其這幾年,越來越沉默。
我給他做了一碗蛋羹,好像當年他還小,牙還沒長全一般,我將蛋羹碾得稀爛,一口一口喂給他。
他吃完了以後,看了我很久。
我從櫃子裡拿出那塊曾經借給鍾疏的長命鎖,給他戴上。
我道:「恨阿娘這些年忽視了你嗎?」
他搖頭道:「沒有,阿娘沒有忽視我,阿娘待我很好很好。」
他已然明白什麼,撲進我懷裡悶聲開始哭。
我看著他,一直到他哭累了,才拿出帕子給他擦眼淚,擤鼻涕。
「阿娘累了,撐不住了,阿娘想先去睡了。阿斛自己能應付得過來嗎?」
他點頭道:「阿斛可以。阿娘不必擔心。」
而後阿斛聽見一聲低啞的喟嘆,似乎從無盡的深淵爬上來,透著疲倦、不舍、憐惜,酸楚翻滾:「阿斛,莫怕。」
阿斛走了以後,我洗梳了一番。我在床上躺了太久,許久未曾打扮。
今日我精神很好,貼了花鈿,勾了斜紅,又染上口脂。頭發我绾不起來,便去推醒鍾疏。
他睡得有點蒙,看著我穿一身大紅衣裳站在他面前,還有些不適應。
我將牛角梳硬塞在他手上,溫聲說道:「替我绾個髻吧。」
我看著銅鏡倒映出的兩個人影,一時有些恍惚。他和我容貌都未曾變化多少,隻是眉眼間的生氣都或多或少散了。
他手笨,老是扯著我頭發,揪得我頭皮發緊。我拍了拍他的手,「輕點。」
他又是手忙腳亂,好不容易绾出一個松松垮垮的髻,已經是滿頭大汗了。
我將螺子黛又遞給他,「笨。」
「什麼?」他動作一頓。
「笨笨笨。」
他眼中掠過一絲苦澀,然而很快就將它揭過。
「是啊。我笨死了,绾個發都不會,難怪你和翹翹都要惱我了。遂遂,你往後教教我好不好?以後我天天給你绾發。」
我笑得溫婉,搖頭道:「不好。」
他紅了眼眶:「為何?你惱我了嗎?」
我又是搖頭:「從未。」
我握緊他的手腕,「先描眉吧。」
他動作十分生疏,畫出的眉又粗又長。我便一遍又一遍地擦去。
我望著他認真凝肅的眉眼,「往後你也會給另一個女子這般描眉嗎?」
他手顫了顫,「不會。從你之後,再無旁人。」
我將一直帶在身邊的那塊殘玉戴在他脖子上。那玉我一直貼身帶著,還留有殘溫。最後,我將玉放入他的衣領裡面,整了整他的領口。
「鍾疏,我很自私。我不想讓你忘了我,也不想旁人坐我這個位置。你的一生還很長,應該還會再遇上一個很好的女子。我生性好妒,不想看到你和旁的女子和和美美,往後你要真有了心上人,來我靈前,千萬別提。」
他眼尾微紅,提起嘴角,「提了會怎樣?你會起來打我嗎?」
「不會。」我輕輕地笑了,「鍾疏,我隻會自己生悶氣。」
「我不舍得讓你生氣。」他掉了滴眼淚,「遂遂,不會再有旁人了。」
我笑,「你這人,說話十句有九句是真的,但這九句裡又有七句是你做不到的。」
「這次是真的,遂遂。」他像個孩子一樣。
「我知道,鍾疏。」
我用目光一遍遍描繪他的眉目,歲月待他最是溫柔,未曾在他面龐上留下什麼痕跡,連他眼尾的細紋都沉斂得動人。他清瘦了些,卻也更加挺拔。
「我從未後悔和你成親,也從未怪過你。人之一生,何其為造化所弄,我說過了,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這一生留下太多的遺憾,但有一處,我從未有憾。在我十八歲那年,我成了鍾疏的新嫁娘。有時候我不明白,我有什麼好的,脾氣差,不討人喜歡,怎麼你就稀罕得緊,莫不是在騙我?」
「後來我想了想,我一無所有,有什麼好被惦記的。你說你一少年郎,喜歡我這死氣沉沉的人做什麼?鍾疏,你做的盡是虧本買賣。」
他低著聲道:「遂遂,你很好。配我,綽綽有餘。」
我被他逗笑,眼淚簌簌往下掉:「大言不慚,怎的變著法誇你自己!」
我扶著他站起來,走出殿外。
春寒料峭,遠處紅牆黛瓦,一枚銅鈴掛在檐下,隨風輕擺,泠泠作響。
我站在高高的臺階上,指著遠處起伏的群山,同鍾疏說:「曾經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隻是個秀才郎,無甚才華,無甚俊貌。功名止於此,便去鄰村書塾當了個教書先生。我每日洗衣做飯,日暮時分便在葡萄藤下小憩等你歸家。我倆無甚積蓄,卻也不愁吃穿。你回來時會同我講書塾裡哪個頑皮小童又惹出了如何事端,我也愛與你講讀到的話本裡頭的故事。你知道我喜愛哪家的點心、盼著哪家新出的布料,我也了解你的口味偏好。我為你洗手做羹湯,你為我點唇描眉。
「從前我讀詞,最愛一句『小舟葉葉,縱橫進退,摘翠者菱,挽紅者蓮,舉白者魚。』」
「鍾疏,你說這樣的日子好不好?我這一生都過得不太好,下輩子我不想這麼累了。」
他已淚流滿面:「好,好。來生,我們便過這般日子。我不再讓你累著半分。」
我靠在他的肩頭,倦意湧上來:「鍾疏,我想去宮外。想去數一數從這走到宮外,宮牆上會停多少隻麻雀。」
他將我扶上背,一步一步踏下臺階。
他的背,極是寬厚,我將頭靠在他的背上,隨著他的走動,輕輕地晃動:「我六歲那年,你離開長安城,我去送你的那日,我在宮道上數了十三隻麻雀。」
這皇宮,過了二十多年,未曾有絲毫的改變。兩三枝油亮的柳枝沾著露水探在牆頭,幾點腳印斑駁踩過黛瓦。
「這有一隻了,鍾疏。」我強撐著眼皮,虛虛一指。
「是,一隻了。」
他背著我,從第一隻數到第九隻。後來我看不見了,也跟著他念,重復他的數字。
一直到第十三隻。
鍾疏等了片刻,還沒有聽見附和的輕聲。他將背上的人輕輕扶了扶,繼續背著往宮外走去。
前幾日才剛下了大雨,今日是難得的一個開雲見日天。黛瓦之上,越來越多的麻雀撲著翅膀飛走,飛向無垠蒼穹。
一直走到宮門外。
鍾疏才輕輕偏過臉去,輕聲說:「遂遂。」
「這兒有三十隻雀兒。」
「我們出宮了。」
宮門之外,來來往往的百姓看著那個倚著宮門的玄裳青年,淚如雨下,哭得像個孩子一樣。他背上的紅衣女子,閉著眼睛,嘴角還勾著笑,沉沉地陷入黑甜夢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