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這是自然。我會護好他們。」
回憶到這裡便像斷了線,再往下去,便是深不見底的深淵。
我昏昏沉沉睡了很久,睜開眼睛看見鍾疏趴在桌子上,腦袋擱在一隻胳膊上。他睡得不好,睡夢之中還緊緊蹙著眉。
殿外有人輕手輕腳走進來,輕聲喚鍾疏:「陛下,早朝ţŭⁿ時辰到了。」
鍾疏站起來,卻趔趄了一下,椅子「刺啦」一聲劃開。他就著這個姿勢睡了一夜,腿早就麻了。
我又聽到他的大太監同他說:「陛下放心,娘娘未醒。」
青穗在鍾疏走後不久進來為我掩被,她背著身要退出去時,我同她說:「今日在那邊放一個矮榻吧。」
過了一會兒,我才聽見青穗低聲應了句是。
她走過來問我:「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我點點頭:「好多了,一夜無夢。」
「一夜無夢,便好。」
早朝過後,阿斛來我殿裡。他跑得滿頭大汗,倒與他在外頭的儲君模樣大不相同。
我拉過他為他擦汗:「跑這麼急做什麼?」
他今年才八歲,但早早就接觸朝政了。在外頭他是小大人,在我這卻還是個羞澀懵懂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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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地任我用帕子為他擦汗,半晌開口道:「母後今日可好些了?」
「好多了。昨夜睡得好,今日精神便好多了。」
他知道我說的睡得好是何意。
他在我這用了頓飯,臨走之前同我說:「今日早朝父皇有些精神不濟,太醫說他染了風寒。」
我知道的。今早他要走前,我聽他咳嗽了一聲,緊接著忙捂住嘴跑出殿外,外頭風涼,他又咳了好幾聲。
阿斛走了之後,我讓青穗在那矮榻上加了床棉被。
我被幽禁在椒房殿中,唯一的樂趣就是逗一逗鍾黎的那隻貓。鍾黎今年十六了,搬進了宮外的公主府,就把她的貓留給了我。
這貓懶,年紀大了就不耐煩躲我了。它肥了許多,但捉起老鼠來還是很迅猛。或許是想討好我,每次捉完老鼠,都會把它咬死,放在我的床榻前。有一次,三日裡,它送了九隻老鼠,把青穗嚇得夠嗆,連說這椒房殿中怎會有這麼多的老鼠。
這貓沒活多久,在一個冬夜裡頭突然沒了蹤影。
我坐在床上等她們尋來貓,過了一會兒青穗過來告訴我,那貓原來是被鍾黎的人抱走了。
我點點頭,沒說什麼,在她的侍奉下睡了。
其實我和她都明白,這謊言有夠拙劣。鍾黎從不會做這等莽撞之事。
我病了太久,有時候很清醒,有時候又很願意旁人來騙騙我。
我聽著鍾疏的腳步聲進來了。他替我掩好落下的被子,自去一旁的軟榻。
椒房殿內其實並不冷,隻是我的身子在那場雪夜中落了病根。旁人覺得恰到好處,我卻冷到了骨髓裡頭,蓋多少床被子都於事無補。
久而久之,我便默認了這椒房殿內的溫度已然恰到好處了。
今夜那隻貓走了,鍾疏也發現了。他在殿裡頭走了一圈,又把我床榻下那貓留下的最後一隻死老鼠拖了出來。
我說不難過,其實是假的。那貓雖不討人喜歡,卻是我為數不多的慰藉。它走了,我便覺得翹翹留給我的東西又少了一件。
翹翹從前,也愛逗那隻貓。但那貓隻對鍾疏感興趣,翹翹氣得連鍾疏也怨上了。後來鍾疏要送她一隻新的,被她很傲嬌地拒絕了。
我當了中宮不到半年,前朝大臣又紛紛上奏,直言後宮妃位空缺,皇帝子嗣單薄,應大選宮妃,為皇家開枝散葉。鍾疏起先態度很是強硬,後來實在被他們弄得沒辦法了,直接在朝堂上說,他此前在戰場上傷了根本,無法延嗣。此後,他隻有一兒一女。
滿朝哗然。
朝臣自然多數不信,但皇帝都親口這麼說了,豈有駁回的道理?皇帝不顧及面子,大臣卻還要照顧他的面子。這一下,讓他們吃了個啞巴虧。
晚上鍾疏回來和我邀功,一副幹了大事的模樣。我摸了摸他的頭,他的大太監急匆匆跑過來,說太皇太後請皇帝到長棲宮。
我已經習慣了。祖母這半年裡,一ṱŭ̀ₖ直往她宮裡送年輕貌美的世家女子,明面上說是侍奉,暗地裡誰都看得明白,這是變著法為皇帝塞人。
她總是以各種理由把鍾疏叫去長棲宮。鍾疏每次去了那裡,就是埋頭吃飯。回來以後常常和我抱怨,長棲宮脂粉味重,飯菜也都太清淡。
是以每次他被叫去,我都會囑咐小廚房再炒一些辣菜,等他回來吃。
我還在殿裡頭等,翹翹的奶娘突然跑進來,慌慌張張同我說,翹翹不見了。
她傷好了之後和以前一樣愛瘋跑,爬牆爬樹掏鳥窩,常常玩得不知時辰。
但這次,整整一天一夜,她都未曾再出現。
宮裡頭的人都出動了,後宮燈火通明。
青穗攙著我,一遍一遍安撫我:興許隻是不小心睡過去了,會找到的。一定會的。
我手掌顫得握不住佛珠。
我在榻上又是枯坐了一夜,鍾疏瘋了一樣將整個後宮翻過來找了一圈。
黎明時候,我隱隱聽見啜泣聲,抬頭望去,是立在柱旁的一個宮女。她是跟著翹翹的奶娘過來的。
見我看過來,她顫抖著趴伏在地上:「娘娘……」
我心中一緊,厲聲道:「哭什麼?!」
「小公主……在冷宮的那口枯井裡……」她抬頭望我,眼底似是歉意,以及解脫。
解脫?
我的指甲緊緊嵌入手掌心中。
青穗扶著我站起來,御林軍統領疾步走了進來。
「娘娘,御林軍在冷宮中發現小公主。」
「那人呢?帶回來啊!把她帶回來!」
「皇上傳喚末將來接娘娘。」他低著頭,不與我對視。
我在冷宮生活了十年,冷宮門前從來冷清,還從未如此熱鬧過。
鍾疏失魂落魄地坐在冷宮門前的石檻上,一見我幾乎是踉跄著過來扶住我。
「翹翹呢……翹翹呢?皇帝你告訴我,翹翹呢?!」
「皇後!」祖母在一旁喝我,我隻充耳未聞,緊緊盯著鍾疏。
「……在裡面。」
我甫一入冷宮,便有一股腐朽的味道。鍾疏扶著我走了一個轉角,我便看見一角白布。
「那是誰?」
「……翹翹。是翹翹……」鍾疏已然哽咽。
阿斛撲過來抱住我的腰身,號啕大哭。
我按住他的頭。
「揭開。」我聽見自己冷靜至極的聲音。
「遂遂……」
「我說揭開!」
庭院裡退得幾乎沒有人了,我的眼中隻剩那一張白布,以及那白布下小小的起伏。
鍾疏走過去,輕輕地揭開白布。
一截破碎的衣片,一身碎肉。小小的身體被劃得支離破碎,一截手骨直接成了齑粉。而昨日裡還粉嫩剔透的皮膚如今摻著凝固的血,混著青泥窪土,不成人樣。
我抬頭去看她的臉,她的眼睛上纏著一圈白布,白布染血,似乎能望到底下一雙空洞洞的眼眶。
那一瞬間,我的眼淚極快地掉了下來。我捂住阿斛的眼睛,彎下身幹嘔起來。
然而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幾口酸水。
鍾疏似乎撲過來抓住了我的肩膀,然而我什麼都聽不到,耳間轟鳴,腦海中仿佛一根弦撕裂著崩斷了。
眼前一片白光閃現時,我仿佛看到了我愛美愛俏的小女兒在朝我張開雙臂,尖叫著朝我跑過來。然而我卻撲了個空。
我怎麼會沒有接住她呢?
我為什麼沒有接住她啊?
我的翹翹,十分臭美,每次起床前都要纏著我給她扎辮子,每次都要在衣櫃裡東挑西揀,一定要穿最好看的裙子。有一次鍾疏給她扎了一個松松垮垮的小辮,她尖叫著追著鍾疏打。又纏了他整整一個上午,一定要他扎出一個最好看的。
我的小女兒,從來體體面面,也從未害過人,老天怎會如此眼瞎,教她落得如此一個面目全非的下場?!
我醒過來時,天色已經暗了下去。
我一動,鍾疏便醒了,倒了一杯水喂到我嘴邊。
我掀開他的手,嘶啞著問他:「翹翹呢?」
他眼眶紅透了,顫著手從懷裡取出一隻小盒,交到我手上。
「在這裡了。」
我不敢打開,隻是緊緊攥著。
「怎麼會呢?怎麼會呢?翹翹才出生的時候,我記得是四斤五兩。瘦瘦小小,怎麼養了這麼久,到頭來反倒隻剩了這幾兩骨血呢?!」
我看著鍾疏,聲音輕飄飄的。
鍾疏低著頭落淚,復而抬頭捉住我的肩膀,顫著聲同我說:「遂遂,遂遂,別這樣,別這樣。」
我的喉間似被緊緊扼住,喘不過氣來。我瞪著眼睛愣了一會兒,胃裡翻江倒海,猛地吐出一口酸水,那酸水裡還摻雜著血絲。
鍾疏不顧他鞋面上的髒汙,為我順背。我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他。
「你不是說會護好阿斛和翹翹嗎?啊?皇帝!你就是這樣護你的女兒?!我的翹翹做錯了什麼?她做錯了什麼!」
「皇帝!我的翹翹呢?!你把她還給我啊!我什麼都不要了。我什麼都不爭好不好?我隻要我的一雙兒女好好的,行不行啊?」
鍾疏將我緊緊摟在懷裡,箍得我透不過氣。他將臉貼著我,哽咽著說:「是我無能。遂遂,是我無能。你打我,罵我!」他捉住我的手想去打他自己的臉,然而我的手軟綿綿的。他看著我的眼睛,驀然慌了,緊緊捧著我的臉,「遂遂,別這樣看著我。遂遂!遂遂!你還有我!還有阿斛啊!別這樣好不好!」
我的眼底漆黑一片,鍾疏很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他輕輕將臉貼上來,生怕弄碎了一個瓷娃娃一般,小心翼翼道:「遂遂,遂遂,你哭一哭,你哭一哭。」
然而我的眼底一片幹澀,隻是腦海中轟鳴不止,就如同一個溺水的人一樣緊緊抓住鍾疏這根稻草。然而於事無補,我陷入一片沼澤似的無際黑暗中,痛苦如同泥淖一般將我掩埋,敷住我的口鼻,就在我喘不過氣的時候,後頸突然劇痛,緊接著我眼前一黑,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