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地闊兮見汝無期,更深夜闌兮夢汝來斯。夢中執手兮一喜一悲,覺後痛吾心兮無休歇時。」
琴音細微悠長,像誰在低語,又像是誰的心緒。
我有些煩悶,隻彈到一半便棄了琴走到院子裡,此刻皓月當空,萬物皆靜。我遠遠望著牆外掛在老枝上那輪清冷的明月,心中愈發悲傷。
夜風吹起了我的發絲,有些許微涼,我輕攏了攏衣裳轉身進屋,獨自輕嘆了一聲,在這撩人的秋夜裡莫名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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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轉眼入了冬,周長蘇又去了很遠的地方,年後才能回來。他待我太好,臨走前怕於氏過來找我麻煩,囑託了許多事情,又留下了足夠的銀子,才放心啟程。
周長蘇給了我新生,給了我安寧,也給了我無盡的溫柔。而我,除了彈幾首曲子,制幾個香囊,不知道還能給他什麼。我常常因此憂慮,總覺得欠了周長蘇許多。
過了年便是上元節,我讓青兒僱了馬車,帶著她去廟裡誦經祈福。
正月十五廟裡的香客比較多,我們撿了人少的地方行走,盡量不與旁人接觸。沒想到從廟堂裡出來時竟被一個和尚攔住。隻見那和尚雙手合攏,放於胸前道:「阿彌陀佛,女施主請留步。」
我聞言轉過身來,這個和尚雖然年紀不大,但從容自若、慈眉善目,便停下來問:「不知大師有何指教?」
和尚又念了句「阿彌陀佛」,說道:「貧僧法號淨虛,今日與施主有一面之緣,有些話當講與施主聽,不知可否。」
「大師請講。」我慢慢道。
「施主此生必有情債纏身,恐難遂心願。」和尚說。
「不知大師可有破解之法?」我問。
「不得,」和尚上前一步,雙手合十:「請施主切不可糾纏,當斷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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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大師指點。」我微微頷首,示意青兒給銀子,繼續道:「添些香火,還請大師笑納。說完便帶著青兒轉身離去。
出了寺廟,剛與青兒登上馬車,就聽她噘嘴嘟囔道:「那和尚一派胡言,姑娘如何信他?」
我笑了笑,問青兒:「你怎知他胡說?」
「姑娘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咱家院子都很少去,哪來的情債纏身?不是信口開河是什麼?」青兒憤憤道:「真是委屈了我們的銀子了。」
我讓青兒說地笑了起來:「那你怎知我信了他?」
「既不信,姑娘幹嗎給銀子,既給了銀子,就是信了。」
我聽青兒說的有些道理,這小姑娘隻十二三歲的年紀,聰慧得很,便有意逗她道:「既然不信和尚說的,那我們為何還要來誦經求佛?我剛剛可看你一臉虔誠,求佛祖保佑你爹娘和哥哥呢。」
青兒羞紅了臉,反駁道:「我隻說不信那和尚,又沒說不信佛祖。」接著又撲閃著大眼睛,煞有介事地說:「我娘說了,誠心向佛,佛祖可是會顯靈的。」
我看著這丫頭笑了笑,人心向佛,佛佑眾生,那人世間的疾苦又自何而來呢?一切也都不過是自我慰藉罷了。
我正想著,馬車突然頓了一下,停了下來。青兒掀了簾子詢問,趕馬車的大叔慌忙下來解釋:「前面圍了許多人,堵住了去路,我去看看便來。」
我和青兒等了些時候,仍不見車夫回來,青兒便嘟囔著也下了車去查看,一會就不見了蹤影。
青兒前腳剛走,就見一人掀了車簾彎身而入。此人身材修長,穿了一件白色緊身長衫,腰間束著玉帶,英俊的臉剛稜有力,一雙劍眉微蹙,漆黑明亮的雙眸無波無瀾,鼻翼挺拔,薄唇微抿。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與我一年未見的趙宴。
趙宴徑直在我面前坐了下來,一雙墨眸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周身全是他的氣息,熟悉又陌生。我不知所措,呆呆地坐在原處,紅了眼圈。
見我如此光景,趙宴嗤笑了一聲,嘲諷道:「如今想見凝香姑娘一面,著實不易,我可是大費了一番周折。」
我沒有想過能再見趙宴,更沒想過再見時我們會說什麼,但卻絕不是這樣的話。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眼淚就流了下來,見趙宴眼神閃躲了一下,我的心也跟著痛了一下。一時竟有些恍惚,周邊的一切都不真實起來,我在哪兒?現實還是夢境。
時間過了許久許久,我終於讓自己平靜下來:「不是說好了此生不必再見麼!」我極力控制著狂跳不止的心,試圖讓說出口的話沒有絲毫顫抖:「你今日找我何事?」
趙宴習慣地緊抿著唇笑了笑,笑得有些苦澀,他將頭扭過去看了看窗外,轉過臉來時眼圈已經微紅:「過得好嗎?」他問,聲音有些哽咽。
我的心緊緊揪成了一團,生疼生疼:「趙宴,你這是要做什麼?事到如今,我過得好與不好又與你何幹!」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滑落,滴在我的衣襟上,浸湿了一片。「既然當初將事情做絕,今日就不必做出懊悔的樣子來,這一年的時間,我早已將你忘得一幹二淨,請不要再來招惹我!」
「你走吧!」我故意將話說絕。
「好!」趙宴停頓了一下:「我隻是想看你一眼,看到了便滿足了,你保重!」趙宴說完,掀開簾子從車上跳了下去。
我聽著他腳步聲逐漸遠去,終於抑制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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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是夜,我又夢到自己渾身是血想去尋找趙宴,卻怎麼都動彈不得,想要開口喊趙宴的名字,卻如何都發不出聲來。那種絕望的感覺再次襲來,令我置身於冰天雪地之中,凍得連心髒都在哆嗦。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趙宴成了我的心結。
當初的信任變成了失望,愛也變成了恨。我卻始終不肯接受這樣的結局,八年的相守,那些朝夕相處的時光,那些相互慰藉的溫柔早已融進了我的靈魂,怎樣都割舍不掉。
我沒辦法再自欺欺人地說已經忘了趙宴,忘了過往所有的一切。我開始瘋狂地思念他,思念他堅毅的輪廓、緊抿的唇和隻有看我時眼中才會有的星辰;思念他逆著月光推開柴房的門走進我的世界;思念他惹怒我後慌亂的眼神;思念他在我怯懦的時候那生澀又溫暖的懷抱;思念他毫不猶豫地說出:「我跟你一起逃!」
茗煙姐姐說的對:「如若相伴的不是那個人,終日廝守又有何用?」趙宴負了我,我卻入了魔。
我開始吃不好、睡不好,我甚至想,若能回到從前,我一定不再惹趙宴分毫,他不讓我讀書我就不讀,他不讓我逃我就不逃,一切都如他的意,這樣他是不是就不會變了?
我不再讀書彈琴,終於臥在房中,精神不濟、日漸消瘦。原本好好的身子,一下子就病得不成樣子。
張媽幾乎請遍了十裡以內的所有大夫,卻仍看不出個究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我一日不如一日,偷偷抹著眼淚。
縱是華佗再世,恐怕也醫不了心病吧?
茗煙姐姐曾經說我活得通透,到頭來我卻是最糊塗的那個,心如明鏡卻始終不得解脫,我有時候看著周長蘇送我的那把古琴默默地想,就這樣死去吧,死了就都解脫了,趙宴、我、周長蘇還有周夫人,我們或許都能各自重獲新生。
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的感覺趙宴坐在我的床邊,滿眼心疼地看著我。我高興地伸出手,趙宴乖乖地傾身向前,黑色如墨的發絲從他肩上滑落,觸到我的臉頰時竟有一絲痒,我的手指觸碰在他的臉上,竟也能感覺到他皮膚的冰涼。一切都如此真實。
「你終於來了,趙宴。」我笑著說,手被他拿過去握在了手心裡,好暖。
我想,我應該是快要死了,才會出現幻覺。於是我貪婪地看著他那張我再熟悉不過的臉,想將他刻進腦海裡,黃泉路上也不能忘記:「真好,死之前還能再見到你。」
趙宴溫柔地替我抹去眼角滑落的淚,低頭在我額上輕輕吻了一下:「凝香,如果你死了,我就跟你一起去,人世間做不成夫妻,我們去陰間做一對鬼夫妻,可好?」
「好。」我虛弱地點點頭,滿足地看著趙宴笑:「也隻有在幻想裡,才能見到你不負我,肯為了我一意孤行。」
趙宴深深皺起了眉,他說:「凝香,你可知我也入過鬼門關?從我給我娘遷完墳回到沉香閣,聽聞你被人贖走了起,一病就是三個月。」
「凝香,你可知你那句『此生不必再見』有多殘忍?如果不是這句話,哪怕你在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你尋回來。」
「凝香,你以為我不想跟你一走了之嗎?可我如果不答應留下,又怎能換你殺了柳爺後的相安無事?」
「如果我不變得無情狠戾,不去攔下沉香閣的事務,又如何在日後護你周全?」
「我怕你知道我做的這些後傷心難過,寧願你恨我、怨我,也不過多解釋。我答應姨娘所有的條件,想著將我娘重新安葬,了卻了最後這個心願,便回來娶你,到時候所有的誤解化開,我們就能好好在一起。」
「隻可惜事與願違,姨娘騙了我,而我終究是負了你、失了你!」
「凝香,你可知自那之後,這世上便再無趙宴。那個隻為你溫柔,愛你、護你的趙宴,你不需要了,便也不必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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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清晨我醒來時,身邊空無一人,原來是一個夢。我悵然地看著窗外,耳邊有清脆的鳥鳴,鼻間縈繞著若有若無的花香,稀疏的陽光灑進屋裡,柔柔軟軟地鋪了一地。
我想著夢中趙宴的話,竟一下子釋然了。原來,我隻需要給自己一個答案,讓自己相信:趙宴亦不肯撒手放開這段感情,他隻是逼不得已,並非薄情。
那日早晨,我破天荒地吃了一碗粥,青兒高興得快要哭了。
下午周長蘇匆匆趕了回來,風塵僕僕。看到我後心痛得眉心皺成了一片:「我才離開數月,怎就這般光景了?」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周長蘇慌慌張張的模樣,話語間都帶著焦慮,心中一暖,笑了出來:「你回來了,我便好了。」
周長蘇請了京城最有名的大夫,一劑藥下去,我心境更清明起來,病便去了多半。
又過了些日子,周長蘇見我好得差不多了,要帶我出去散心,說京城剛開了一家「醉霄樓」,裡面的酒食好吃極了,天天賓客爆滿。周長蘇這趟回來,比之前開朗了許多,我也不想掃他的興,便換了衣裳,帶著青兒隨他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