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此生無望,不曾想峰回路轉。那日,周長蘇如一道明亮的光,照進了我黑暗絕望的世界。
周長蘇有一個明媒正娶的夫人,潑辣善妒,他怕將我接進府裡受委屈,便另購了一處宅子來安置我。一時間,周公子鍾情於一個煙花女子,並且用情至深的佳話便在京城傳開。
我走的那天,茗煙姐姐哭得厲害,沒有人比我更明白她的心,她哭我的喜,也哭她的悲。在沉香閣近八年的時光裡,真心待我好的,也隻有她一個了。
我拉著茗煙姐姐的手難過了許久,最終卻也隻說了一句:「若有真心待姐姐好的,姐姐便不要再等了罷,一生苦短,該要珍愛的人是自己才對!」
茗煙姐姐含著淚,緊緊握住我的手:「妹妹的話我懂,可若相伴的不是那個人,終日廝守又有何用呢?」茗煙姐姐紅著眼睛替我整了整衣領:「妹妹從來都活得通透,去找找家人,然後忘了這裡,做個普通人吧。」
茗煙姐姐的話又讓我想起趙宴,我環顧四周,送行的人中還是沒有他的身影。
竟連最終的分別都懶得來了,情義果然輕賤至此。我苦笑了一聲:「哪有天生的通透,隻不過是無力地自持罷了。」我猶豫了一下,拔下了頭上的蘭花珠釵,放進茗煙姐姐手中:「請姐姐幫我將這釵子還他,告訴他,此生不必再見!」
我轉身上了軟轎,從小窗裡再看了一眼沉香閣,心內五味雜陳,放下轎簾時,一滴淚從我眼角滑落。那個鏤空的蘭花珠釵,是趙宴親手打制的,我曾愛若珍寶,從他給我插進發髻那天起,就從未離過我身。
往日的一幕幕自眼前閃過,我緩緩閉上眼睛,任眼淚恣意流淌:今日將舊物歸還,隻當你我情義兩清,望君當自珍重,後會無期。
從此之後,凝香的世界再無趙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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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周長蘇購置的宅子在一條巷子深處,難得的安靜。宅子並不算大,拾掇得井然有序,院子裡有一棵丁香花樹,花香能飄到很遠的地方。房間裡擺放著一架古琴,還有一排新購的書,都是我喜歡的詩集。
周長蘇還給我配了一個丫鬟,名叫青兒,十三四歲的年紀,古靈精怪的。另外還有一個管事的婆子張媽和他的男人,因為我自己住,並沒有太多的事情。因此張媽和他男人隻白天過來,晚上回他們自己的住處。
周長蘇是晚上才來的,他穿著一件墨紋青色長衫,半束著發,一頭青絲鋪在肩上,朱紅的唇,眉清目秀,竟比一般的女子還要美上幾分。
我有些拘謹,俯身作揖,周長蘇上來一把將我扶住,溫聲說道:「你我以後即是夫妻,不必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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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對周長蘇說:「周公子用心了,妾不知幾世修來如此福分,能得公子以情相待。」
周長蘇看了我一眼,神色變了一變,轉過身去對著窗子負手而立,慢慢說道:「千生百世,皆已注定,我與姑娘當有今日之緣分。」
周長蘇逆著月光,消瘦的身影竟有種說不出的孤寂。
我默默走上前,立在他身邊:「周公子今日救凝香於水火之中,此恩堪比再生父母,凝香此生無以為報,隻願留在公子身邊,盡心侍奉。」說完,我便上前來幫周長蘇寬衣。
沒想到,周長蘇卻按住了我的手,沉默了半晌道:「此前姑娘的事情我也有所耳聞,周某本不是好色之徒,更不會乘人之危。因此姑娘不必多慮,隻需在此處安心住著,闲暇時肯陪我賦詩彈琴,消磨時光,周某便已知足。」
那夜,我與周長蘇各蓋一條被子,和衣而眠。
周長蘇從事木材生意,經常東奔西走,但隻要在京城,一般都會宿在我這裡。他喜歡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一邊喝茶一邊聽我彈琴,興致來的時候,也會坐過來與我共譜一曲。我從未見過像周長蘇一樣的男子,似是無欲無求一般。
周長蘇不在時,我多半時間都在看書,有時也會和青兒一起制胭脂,或者做香囊,好等周長蘇回來時給他掛在腰間。我很少出門,也越來越不喜歡人多熱鬧之處。
轉眼到了中秋節,這天也是我十六歲的生辰。周長蘇去了營州,託人送了一床生漆老杉木古琴回來。附信說這是他尋了幾個月才得到的一把好琴,要等月末回來讓我彈給他聽。我試彈了一首曲子,琴音洪亮悠揚,婉而動聽,我喜歡得愛不釋手。
那夜,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中我還是個五歲的孩子,在偌大的院子裡嬉戲奔跑,有個高大的男人上前將我抱著舉過頭頂,用胡須蹭了蹭我粉嫩的臉頰,笑著說:「我若兒可要慢慢長大,這樣爹爹就可以一直抱在懷裡了。」
我在男人的懷裡咯咯笑著,小小明亮的眼睛仰望著他的臉。
我醒來時,月光灑在窗子上,皎白一片。
夜如此安靜,也如此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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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一日,我正坐在床頭看書,聽聞有人叩門,便讓張媽去開,誰想進來的是個衣著華麗的女子,約莫二十歲的樣子,绾著凌雲發鬟,眉眼間透著不善。該女子一句話不說,徑直走進院子。我趕忙迎了出去,作揖道:「妾身見過夫人。」
女子自下而上將我打量了一番,才冷聲道:「起來吧,你倒是聰明,一猜便知我是誰。」
「妾早就聽說周夫人天生貌美,氣質不凡,因此今日一見便知是您。」我恭敬地說道。
周夫人冷哼了一聲,皮笑肉不笑道:「青樓出來的女子果然不一般,伶牙俐齒、巧言善媚,別說周長蘇,連我見了都喜歡。」
來人正是周長蘇的原配妻子於氏,出生於京城大戶,自小嬌生慣養,行事有些跋扈。
我聽了於氏的話並不惱怒,隻是不解她的來意,心中有些忐忑,隻好將她請進屋裡。
青兒上了茶就退了出去,屋裡隻剩下我和於氏二人,氛圍有些尷尬。於氏端起茶聞了一下,道:「上好的鐵觀音,看來周長蘇果真待你不薄。」
這茶確實是周長蘇帶來的,我卻不敢承認,喏喏道:「姐姐誤解了,這茶本是故人所贈,平日裡並不舍得喝,今日姐姐來了,才讓丫鬟沏了一壺。」
「故人?」於氏扯高了嗓子輕蔑地笑了一下:「周長蘇可知妹妹都有什麼故人?」
我明白於氏話裡的意思,瞬間漲紅了臉,在這些大家閨秀眼中,我青樓花魁的身份永遠都不清不白。
「還有!」於氏啜了口茶,又厲聲道:「你本不配與我姐妹相稱,即便是因了周長蘇,我勉強叫你一聲妹妹,可你也別忘了自己什麼身份!」
「姐姐教訓的是。」我垂著眼睑慢慢答道:「妹妹青樓出身,隻願盡心侍奉周公子,其他別無所求,不敢有絲毫僭越。」
「明白就好!」於氏將茶杯狠狠放回桌上,想了想又說:「再過幾日,周長蘇便會從營州回來,我見妹妹年紀尚小,身子骨也弱,恐有伺候不周全之處,妹妹就不要強留他在此處了。」
「妾身明白。」
聽罷,於氏站起身來,在屋子裡打量了一番,走到周長蘇前些日送我的那床古琴前,用手輕撥了一下,臉色立馬變得難看,憤怒地瞪著我說:「憑你是什麼貨色,也配?」
我喏喏地俯下了身,垂著頭並不言語。
於氏生了會兒悶氣,見沒處發泄,便帶著人拂袖而去了。
我坐在床前發呆,青兒走進來,一臉的委屈:「姑娘別往心裡去,周公子不喜歡她,她也隻好來拿姑娘出氣。」
聽到青兒的安慰,我隻好笑笑,又想起了什麼,便問她:「青兒,你是京城人士嗎?」
青兒沒想到我會突然問她這個,愣了一下,接著回答我說:「是呢,姑娘。我爹是郊區的佃農,去歲大旱鬧了飢荒,家中顆粒無收,沒辦法才讓我出來伺候人。那日恰巧遇到了周公子,他便將我僱了來伺候姑娘。」
我聽了青兒的回答,忙問她:「那你可知這京城有哪戶人家,家門口有兩隻大石獅的?」
青兒歪著頭想了想,說:「要說大石獅,許多富貴人家都有,不知道姑娘問的是哪家?」
我沉默了一會,青兒說得很對,一般的大戶人家都會在門口雕刻兩隻石獅鎮宅,我若憑這個條件去尋我的親人,恐怕猶如大海撈針。更何況人販子當年帶我輾轉多處,我究竟是不是京城人士還不得而知。於是隻好泄了氣,對青兒說:「沒事,我隨便問一下,你若有時間幫我打聽打聽就好。」
「是,姑娘。」青兒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我從不將青兒和張媽他們當下人來看,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也會想著他們,並不經常吩咐他們做事,隻當朋友來待。沒想到,這反而讓他們對我更加敬重了我幾分,平日裡盡職盡責,待我發自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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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周長蘇從營州回來住了兩三日,我便想著法子催他回周府。催的次數多了,周長蘇也起了疑,用一雙漂亮的眼睛看著我問:「你這幾日怎麼了,如何總將我往外處推?是我哪裡做得不妥嗎?」
周長蘇總是這樣柔聲細語,哪怕我做錯了什麼,他也不惱,隻是留我在原處思考,等我想明白了跟他道歉,他也不難為我,隻是揉揉我的頭發,淡淡地跟我說:「下次可不許了。」
周長蘇從來不慍不怒,也很少笑,永遠寡淡著一張臉,舉止得體優雅。總讓我有種他寵我卻又不肯跟我過於親近的感覺。
此時,見周長蘇問我,我隻好如實回答:「這天下,沒有哪個女子是不思念夫君的,你不在時,我日思夜寐,想必周夫人也是如此,同為女人,我不想她太辛苦。」
周長蘇看了我一會,依舊平淡著張臉問我:「她來找你了?」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隻好怯怯地看著他的臉,半央求道:「你還是回去看看吧,過兩日再回來,好嗎?」
周長蘇卻並不理會我的話,繼續問道:「她讓你受委屈了?」
「沒有!」我趕緊回答:「周夫人是來看過我,她隻是關心我的生活,是我自己覺得她苦,想讓你回去住幾日的。」我想了想,繼續說道:「長蘇,我能有今日已經很知足了,我有時候覺得這樣的幸福來得太多太快,太不真實,不真實得讓我惶恐。因此我總是小心翼翼,不敢得罪了任何人,也不敢奢望更多。」
我一口氣說了許多,周長蘇認真聽著,最後嘆了口氣:「凝香,你值得擁有這些。」他忽然有些難過:「我確實給不了你更多,所以我會更小心地呵護你,盡量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這是周長蘇第一次跟我說情話。同住的半年多時間,我們都是同床而不共枕,他的行為舉止堪稱正人君子,從未有半點逾越。我本就感念他的尊重,今日聽了他的話,心中又多了些五味雜陳,因此默默地落下淚來。不知是出於感動,還是愧疚。
見我如此,周長蘇便拉了我的手握在掌中:「既然你有顧慮,我就回去住上幾日。其實我並不厭煩於氏,隻是在她面前,總不如在你這裡自在。」
周長蘇說完,又叮囑了幾句,便帶著小廝回了周府。
周長蘇走後,我坐在琴旁思躇良久,抬指彈了首《胡笳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