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弱無用的停雲峰弟子方英摟著朱鳥的脖子,在最後一瞬間,將自己的伙伴推出了羅網。
他知道自己斬不了龍鎖。
他很自私。
他不像常餘峰的弟子,他在停雲峰聽到的,隻是仙妖相殺,兩兩相爭的道理。他不懂什麼仙妖相親的大義,不懂是什麼無愧於心的對錯,他隻是來放自己的朱鳥走的。
“再見啦,”他墜向洶湧的血色旋渦,笑的時候臉頰浮起兩個酒窩,“去飛吧。”
以後不能替你梳羽捉蟲了。
你要好好的。
燭龍砸進山峰,將山峰攔腰撞斷,滾落下的山石掩埋了它大半身體。莊旋回身,一掌自虛擊出,掌落赤鳥落。言長老與自己相伴多年的玄鳥一起撞進幹枯的養龍池裡,七竅流血。閃電照亮莊旋的臉。
“你們這群蠢貨!”他聲冷如冰,“你們以為自己是在救誰?救妖?救西洲?還是救人間!蠢!蠢!蠢!蠢到令人發指!”他虛空一抓,扼住言長老的咽喉,“事到如今,你們救多少妖,就會害死多少同門!害死成百上千倍的凡人!你們以為自己秉持大義,實際比我這種卑鄙小人還可恥!”
玄鳥嘶鳴,不顧傷勢,橫撞而來。
莊旋向後飄退。
“大義?”言長老慘笑,“我們哪裡分得清對錯道義?不過是……”
他猛然伸掌,將來救他的玄鳥推出,自己的衣袍鼓蕩。
“良心難安而已!”
刺眼金光炸開。滾滾氣浪炸開了從乾峰延伸出去兩條關鍵的斬龍鎖。
御獸宗,力主仙妖相親,兩廂為鄰的常餘峰峰主,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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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旋揮開碎石,衣袖破爛,略顯狼狽地掠上高空。炸開的不僅是精密的斬龍鎖,更他源於旋龜的光甲也炸裂的些許。如果不是此刻,他已與龍首千峰連為一體,恐怕也要受不小的傷勢。
僅僅一個言長老自爆,威力達不到這種地步,但在他衣衫鼓蕩的瞬間,被他推開的玄鳥飛了回去,選擇了和他一樣的結局。
有言長老與玄鳥斷開關鍵的兩條斬龍鎖,於群峰間不斷躍然起身的人影進展瞬間加快。常餘峰僅存的最後一位弟子,扎著馬尾辮的大師姐凌空高喊:“太古之時,人測堪輿以定址,妖負山石以築城,相約為盟!由此才有了血契!大家——我們西洲的城,是人和妖一起建起來的啊!是我們先負妖,不是妖負我們啊!!”
她幾乎哽咽。
“是我們啊!”
常餘峰大師姐揮劍,撥開迎面而來的箭,劍與箭一起脫手飛出。她兩手空空,面前是師門,背後是妖族,兩廂戰火,接天也連地,熊熊不休。她喉嚨哽咽,再也說不出話,隻能展開雙臂凌空跪下。
“我們不能一錯再錯了啊!”
暴雨,狂風,怒潮,群峰……一個人竭盡全力的嘶吼,在百萬血仇面前,百萬相殺面前,單薄得不過隻是一道徒勞風聲。但風聲裡,還是有一些,盡管隻是不多的一些機關//弩發射的速度慢了下來。
“夠了!”莊旋的身影浮現在高空中,手掌一翻,銀光交織,把封鎖旋渦上空的羅網給填補了上去,“天神不可信,地妖不可信,唯獨人力更天命!”
他冷厲的聲音傳開,生生壓下山和海的震動。
“妖獸食人,古來有之。血契保證不了所有妖獸與城池兩不相幹,更保證不了你們親朋好友所在的城池不會因風更月替,而被獸潮踐踏成廢墟!恩怨對錯,多說無益!今日我御獸宗要的是終結這一切!”
他猛然抬高聲音。
“在我們腳下,就是天楔!就是西洲冬長歲寒的源頭!隻要更改天楔,從今往後,西洲再也不需要從其他洲萬裡運糧,萬千凡人,再也不需要在薄冰上膽顫謀生!現在,西洲大城三百八十二,小城三千六百七十三,城城皆祝,隻待我們這一地血祭功成!”
……自龍首千峰東去千裡萬裡,面對洶湧而來的瘴霧,百萬逃難的流民,在御獸宗弟子的指引下,跪地祝告。大大小小的城池,城城祈禱。祝告聲,祭歌聲,匯聚在一起,無聲無息地點亮一枚枚城祝印。
光流穿行地底,像大地伸展開的血管與經脈,也像一盤巨大無比的圍棋。
城池為子,蒼生為局。
“成,則千秋萬載,春季不瞬,敗則千城牽連,萬戶人亡!”
“一時之罪與萬世之罪,孰輕孰重?”
千山俱寂。
旋渦中,群妖之間,女薎凝視那跪在半空被銀光貫穿胸膛的常餘峰大師姐,腳下點著的魚息鼎鼎身諸多物紋開始放出光彩……更遠一些的地方,水波浮島間,牧狄同樣不知在想什麼。
黑瘴流轉間,龍首千峰外,懷寧君始終神色漠然。
常餘峰弟子杜鵑啼血般的悲哭,御獸宗掌門冷血殘酷的陳詞,在他耳中始終都一個樣。他停在離千峰不遠不近的地方……說他虛偽也罷,真情也好,他並不怎麼想見到銀龍阿絨的龍首。
比起沉默寡言的石夷,當年那條愛纏在神君腕上的三足小銀龍,對他來說,要更熟悉。
“……紅刃已至此,豈可等妖憐!”
“殺!”
莊旋的喝令遠遠傳開,千峰驟轉成殺刃,魚息鼎同時長鳴四野。鼎啟峰轉的瞬間,懷寧君神色驟然一變,下一刻,身影直接跨越百裡,出現在龍首千峰之上,一劍凌空揮出。刀劍相撞。
金戈之聲響徹天地。
女薎神情忽然空白了。
她,阿河,西海很多很多的妖,在破浪穿山一路西進時,都想過,若神君來了,他們要如何面對,要如何言說……在他們背棄曾經的誓約一刻起,他們就像仙門背棄血契一樣,拋棄了曾經在篝火邊白衣淺笑的神君。
他們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準備,去面對如今一襲紅衣的神君。
他們以為自己準備好了。
“神君大人!”
女薎意識不到自己看到了什麼,甚至沒有發現自己脫口喊出本該被埋葬的尊稱,她赤金色的瞳孔空茫地印出神君的身影。
不是雲中白衣雪的神君,不是紅衣入凡塵的神君,是……
一身血汙的神君。
聽不見,也看不見。
墜魔的天道振開緋刀,浮雕萬象的魚息鼎被他凌空攝取,鼎身萬象,鋪展天穹。紅衣的神君在半空旋身,雪白長發漫漫展開。
我不見青山青,也不見千古相逢悲白首。
我不見長風長,也不見萬載宏圖一旦休。
太一挽出一輪月圓,一劍挑山嶽。
銀光破峰,直衝雲天。
第166章 一劍斷平生
鍾聲、雨聲、雷聲、山崩海嘯聲。
聲震天地。
御獸宗弟子來不及逃離,來不及躲避, 甚至連意識到發生什麼都來不及,就已經隨著炸裂崩飛的山體一起,被砸進海水與黑暗中。視野中最後的畫面,是大雨般的巨石間隙中一閃而過的銀光。
龍首群峰一座接一座地裂成兩半。
褐色的山石從蒼白的骨骼上,大塊大塊剝落,坐落在御獸宗群峰峰頂的山鍾鍾樓盡數倒塌,洪鍾大呂掛在龍骨脊柱的棘突上, 就像一個個青金色的鈴鐺。
巨龍披一身山鍾,拖萬千沉重的鐵索,矯首向天。
遙遠的梅城。
天山噴出熊熊大火,火與雪一起揚向天空, 像一場漫長的梅花落……很久很久以前。三足的銀龍銜梅路過,她見天池如鏡, 見流民蜷曲,便松口讓梅花掉落。紛紛揚揚的梅花代代枝枝,撐起了一座城的十喜歌。
一恭二喜, 彼之不去。小雪降兮, 扶掃庭兮。
三恭四喜, 賜我冬兮。大雪碩兮, 紛紛蓋羽。
……
萬千銀光如萬千銀羽,紛紛散落, 夜照四方。
……昔有神龍, 其長萬裡, 其鱗輝輝,出沒雲中, 光照通朧,所至無有不澈。
驟然間,長夜如晝。
白晝中,一襲血衣落向披一身銀光的巨龍。
莊旋從短暫的驚愕中驚醒,毫不猶豫地向前,右手五指朝衝天而起的龍影一張,一收。一根根以沉鐵鑄造的鐵索深深卡進脊骨的棘突,隨著它們的猛然收緊,銀龍龍骨生生定格在半空。
閃電劃過,照亮死去幾千年的龍。
修長纖細的肋骨彎曲如籠,長長的脊柱如盤旋彎曲,以一種與龐大的形體不同的輕盈優雅,螺旋向上,朝高空昂起它的頭顱,就像一條巨蛇想用鼻尖去小心接住一朵花——龍首所向之處,狂風中,神君的血衣翻湧,如佛禪裡描述的,盛開在赤火地獄河岸的曼珠沙華。
神君垂首。
凝望當初纏繞手腕撒嬌的小銀龍。
它已經變得非常非常大,大道飛起在空中,就像一整條雄峰巨嶺蜿蜒在雲層。
紅衣拂動。
舉御獸一宗上下,無一人看清第二劍到底是怎麼出的,就聽見錚錚之聲不絕於耳。
“小心!!!”
一名乘鶴的御獸宗長老厲聲大喊。
山群龜裂時,反應不及弟子被山石碾壓,死者過半。餘下眾人,或乘飛鳥,或馭蛟龍之屬,堪堪飛起躲避。此時,一道道強勁的風聲比乘鶴長老的呼喊更快抵達——那是一根根在同一時間被斬斷的鎖鏈!
鏈重千鈞,以沉鐵鑄造。
這是昔年御獸宗用來困龍的利器,如此它在倒飛向御獸宗自己。一位位御獸宗弟子連哀嚎聲都來不及發出,就連皮帶骨,被斬斷崩回的鐵索撞成了肉泥。片片血霧在鐵索上炸開,如一根褐色的藤蔓,忽然綻滿刺目的花。
血肉和骨渣混雜,噼裡啪啦落下。
莊旋倒退一步,噴出一口血,緊扣銀龍內丹的手手背青筋暴起。
他勉強站定,入目是遍地瘡痍。
雄奇的群山不見了,崩塌瓦解的山體鋪滿海面,低矮起伏,成了一片狹長的浮土,也成了一道回環的褐色傷疤。深色的血潑在上面,被暴雨衝洗,泥土的黃和血的紅混在一起,向兩側的水域彌開。
比先前的連番血戰更可怕。
反倒是從一開始就聚集在一起的西海海妖,借助重重防御,勉強擋住了這驚天動地的變化。
這是反擊的時機。
困住它們的龍首群峰不見了,與它們廝殺的御獸宗蒙受重創,它們該借機衝出去,衝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御獸宗,該去把那些狼狽逃竄的背叛者撕成粉碎。可它們誰也沒動,全都站在驚濤駭浪的海水中。
全都靜靜地仰望天空。
……妖的記憶有多久?
很久很久。
久到萬載過去,最初的記憶依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