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下來的時候,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知道,要耗費上許多許多的時間,才能掌握最基本的知識與力量。嬰兒時期的牙牙學語,孩提時期的蹣跚學步,少年時期的學堂苦讀……生而知之者,其唯聖也。
可對於大妖來說,“生而知之”並非聖賢才能具備的能力。
妖與人不同。
妖以血脈傳遞信息,以血脈傳遞能力。
上一代的大妖,將自己的力量與知識,通過血脈傳承給後裔。所以很多妖,一出生就站在了部分人窮極一生也無法達到的起點。
血脈傳承,血脈傳承。
身為父母,總是會忍不住把所有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毫無保留地交給兒女。把強大的力量,有用的知識,美好的東西留給下一代。在父愛與母愛上,妖與人沒有什麼不同。
最初的妖,如孩子數石頭一般,把它們最心愛的東西傳遞給下一代。
力量,知識,以及……
記憶。
最初的西海海妖,在冰冷晦暗的海底,不知因何而生,也不知因何而死。彼此之間,隻有無來由的憤怒,隻有發泄憤怒的自相殘殺。那是一段漫長渾噩的記憶,血色的光影交錯混雜,隻是模糊回首都能感覺到撲面的尖銳戾氣。
沒有溫情,沒有柔和。
直到雪塵落進黑暗。
……是妖啊。
白衣神君一手提燈,一手攏袖,低首垂眼。
那時候的海還不像現在的海,海水是漆黑的,是粘稠的,像血也像泥巴。海妖如蛆蟲,如蛇群,擠在陰冷的巢穴裡,即畏懼,又驚愕,冰冷的豎瞳盯住來者。那時的神君還沒有想去建四極,隻是偶然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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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大,可怕。
卻沒有敵意。
偶然路過的神君沒有一絲殺氣,輕輕地,似乎微微有些驚訝地感嘆了一聲,便繼續向前。
被壓得很低的鱗甲摩擦聲在黑暗中尾隨。
西海海妖不遠不近,跟著他。
……那是什麼?
最初的妖盯住在海底搖曳的光,懵懵懂懂地想。
想要搶過來,又不敢動手。
……偶然路過的來者強大可怕,卻沒有敵意,它們就該老老實實躲到角落裡去。
一路尾隨除了找死就是找死。
可或許,就是因為對方沒有敵意,沒有殺氣,以至於它們好奇得近乎放肆。
以往都沒見過的東西……
是什麼呢?
除了廝殺,進食還是廝殺進食的妖第一次費力思考,怎麼也想不出答案,不由得變得越來越焦躁。後方的血氣變得濃重起來,隻身走在黑暗中的白衣神君停下腳步,嘆了口氣,回身。
受驚的海妖擁擠著向後退。
這是燈籠。
裡面燒的是迷毂燭。
神君舉了舉燈籠,輕柔溫和地解釋。見海族退縮在遠處,又忌憚又不願意離去,想了想,他又揮袖,在汙穢中清出一小片空地,將燈籠放了上去。
迷毂是什麼?燈是什麼?
神君離去後,混沌深海中,強大的妖們立刻撲向對方……那時候的妖,還不知道什麼是“同族”,也還不知道什麼是愛,隻有最簡單的欲//望,那就是殺死其他的大妖,把發光的寶物據為己有。
可它們一動手,燭火就被風和氣流帶得搖曳跳動。
行將熄滅。
動手的大妖被嚇到了,紛紛停在當場,全都不自覺地屏息凝神盯住那一抹仿佛隨時會熄滅的火焰。一直到它安定下來,緊繃的肌肉才驟然松開。燭火一定,大妖又想撲向對方,然而一撲,燭火立刻又跳動了起來。
反反復復,靈智未開的大妖們終於意識到:
它們不能在燈籠邊打架。
有史以來,深海大妖們第一次,聚集在一小片地方,沒有因為沒來由的暴怒自相殘殺,第一次學會圍在一起,安安靜靜地盯著一縷相對它們而言,很小很小的火。火焰印在一雙雙或赤紅,或冷金的眼睛裡。
迷毂為芯的燭火火焰潔白,跳動時如舞女的裙擺。
……好看。
漂亮。
它們模模糊糊地想,有了對“美”的直觀印象。
最頂層的深海大妖不再像往日那樣,沉迷廝殺……就像閘門初開,就像天光初濺。一縷火星激起了自我花火,它們聚集在火邊,火光照出彼此的相似形貌。它們忽然意識到自己長什麼樣,對方長什麼樣。
何者為我?何者為他?
它們發現了問題,卻找不到答案。
日復一日的思考間,一個小小的燈花炸開。
迷毂燃燒殆盡。
黑暗重新降臨。
一開始,海妖們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它們的視線中仿佛還遺留著火焰的影子,還在跳動,還在翩跌如舞。它們依舊圍在燈籠旁邊,等它重新亮起來,還伸出前爪,去碰那燈籠,它們簡單的思緒以為這樣就能讓燈籠重新燒起來,
直到視線中殘留的火焰幻影也徹底消失了,燈籠被誰不小心“咔嚓”碰碎,
龐然的石夷、身披惡甲的鱉龍、百裡的惡蛟……一群大妖重新躁動起來。想做點什麼,又不知道該怎麼做,像一群急得團團轉,卻找不到方向的幼犬。
黑暗被輕輕分開了。
是清蒙的微光。
白衣紛紛,如雲如雪,如霓如霧。
神君俯身,拾起竹燈籠。燈籠的提手和細竹薎被還沒有學會收斂力道的妖族弄斷了,潔白的紗棉不知道沾上誰鱗甲上的血汙,變得髒兮兮的。海妖們發出低低的,長長的嗚咽,眼巴巴地看著他。
“蠟燭燒光了。”
神君在大妖圍成的圈中坐下,拆開壞掉的燈架,潔淨的細竹篾柔軟如絲綢,在他幹淨修長的指間跳動,一點一點,重新編織起一個漂亮的框架。他的衣上,發上蒙著淡淡的,白雪一樣的微光。
他低垂眼睫。
皎如白玉的臉龐,投下淡淡的影子。
石夷悶頭悶腦地蹲在神君旁邊,神君更替竹骨時,一節竹篾從他指間滑落。石夷伸手去撿,粗大的,沾滿血汙的手碰到神君潔白的衣袖,頓時在上面留下一大塊髒兮兮的痕跡。周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妖族從出生以來,就在泥濘裡掙扎廝殺。
它們很少意識到自己是髒的。
白衣如雪,汙跡分外鮮明。
石夷握著竹篾的手,張開又收起,停在半空,不知道該遞出去,還是該收回。
神君自然地接過竹篾,笑著道謝。
石夷瓮聲瓮氣,不知道應了什麼。但周圍漸漸變得熱鬧了起來,海妖們不再像先前那樣安靜,你擠我,我擠你,時不時嗚嗚咽咽兩聲,佔不到位置的妖大著膽子,爬上了像石夷這樣的大妖肩頭。
一頭搶不到位置的夔龍,把自己猙獰巨大的腦袋探過妖群,偷偷摸摸地把神君潔白的袍袖壓住一角。
……喜歡。
它們模模糊糊地想。
神君,燈籠,漂亮。
喜歡。
白衣,篝火,撥動琴弦的手指,側首時的微笑……是從這一盞燈火照亮晦暗起,西海海妖才開始擁有自我,開始學會什麼是同族之愛,開始懂得在黑暗的寂寞中擁抱與廝殺更暖和。這西海海妖見過的最漂亮也最美好的東西。
它們小心翼翼地把所有這些記憶全收藏了起來,刻進血脈。
它們想得很簡單……
那束光真漂亮啊。
它們也想讓自己的孩子看一看。
穿山越嶺,屠戮三十六城的某些時候,西海海妖忍不住會想……要是當初的大妖沒有將那些記憶傳承下來就好了。
要是妖也能像人一樣善忘就好了。
可是,那是昏暗的西北角,冰冷的深海底,你所曾見過的第一縷落下的陽光,你又怎麼舍得將它忘記?……那些畫面太過美好,太過清晰,以至於哪怕已經站到與神君對立的戰場,已經背叛了與神君的約定,西海海妖們也始終下意識地覺得、覺得神君始終該是那個樣子。
該明媚如光,皎潔如雪。
嘀嗒。
太一低垂,劍尖滴血。
神君立於銀龍龍首上,閃電照亮了他。
他已經和明媚,和皎潔,沒有一絲關系了。
深紅的衣袖垂落,衣擺浸沒在汙水裡。雪白的長發被冷雨打湿,貼著他毫無血色的面頰。
……這、這是神君?
殘存的御獸宗長老馭獸懸浮半空,看清了站在龍首上的身影,一時間竟然沒人敢確認。他們不像妖族,沒見過神君白衣勝雪的樣子,但說書人筆下太乙小師祖模樣的神君,可謂是極盡風流。
撥弦弄風,紅衣挑燈。
是人間的第一絕色,第一風雅。
——哪裡會是眼前這個單薄又血腥的身影?
洪鍾轟鳴,重鼎轟鳴。
懷寧君與師巫洛各自向後退出一段距離,袍袖被風鼓蕩不休。荒君與天道第一次全力以赴的交手結束。高空的雨幕生生被震開一片,整個龍首群峰的風雨短暫地中止。狂風暴雨被刀劍碰撞震開的氣浪攪碎,刀光和劍光甚至讓清穹出現一個巨大的破口,刻骨的寒氣和扭曲的熾火從破口中貫落。
西海海妖和御獸宗眾人如夢初醒,下意識衝向對方,又猛然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