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卻又忽然停下來,沒有回頭,對早已化為石碑的石夷問道:
“你猜他會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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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薎大人,大荒的那些家伙果然也是些卑鄙無恥的家伙!”
皮膚深藍,雙臂和雙腿布滿鱗片的海妖阿河落到女薎身邊,手上提著的巨劍不斷地向下滴血。也不知道今天晚上,他到底殺了多少人,巨劍已經沁成了暗黑色,暴雨衝刷在劍身上,將雨水也一並地染成了紅色。
四周隆隆巨響,回蕩不絕。
不是雷聲。
是山聲。
山在震動。
以八座卦山為中心,整個龍首千峰的山脈在緩緩震動。就連站在山峰上的御獸宗弟子都驚呆了,他們駭然地看著山峰周圍的洪水。洪水泛起了一個個巨大的峰頭,而激蕩峰頭的力量卻不是來自外部,而是來自地底。
“蒼天啊……”
一座山峰上,一名御獸宗弟子腳下的石頭忽然坍塌,他整個險些跟著掉進海水裡,急忙急速後退。但此時此刻,山峰上已經沒有人能夠穩穩戰立了,所有人都不得不御劍飛起。因為……
山在拔高!山在移動!!
這一幕超出了他們的認知,超出了他們的想要。
原本被海水、洪水淹沒得隻剩下一半的山重新完完整整露了出來。龍首千峰就像一條真正的巨龍,它蘇醒了,在蘇醒的瞬間,活動自己的筋脈,活動自己的肌肉,活動自己的骨骼。回環形的山脈在地震般的巨響中,向前,向後,移動!拼接!
山群迅速移動時,極其了高高的渾濁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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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重回環峰脈在轟隆隆的巨響中合並。
隻剩下裡外中三重。
而當山峰拼接合並時,前後山脈的孤峰,完整地互相填補空缺。十二重山脈铆合之後,就是三重密不透風的圍城。
西海海妖被困在這由千峰萬仞組成的三重圍城正中心。
群山移動的影子,與不斷劃過天空的閃電交錯在一起,巨大的亮塊與巨大的黑影,交錯著投在聚集起來的西海海妖軍隊上。魚息鼎懸浮於群妖隊伍的正中間,將他們籠罩。女薎繡滿異紋的雪袍被風卷動。
她的冰夷鈴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回到了她腕上和腳踝處,此刻叮鈴鈴像個不停。
就好像是某種危險的前兆。
“女薎大人!”阿河斜提巨劍,額前的碎發被雨水打湿,一縷一縷地貼在皮膚上,“這是神君留下的天楔?”
“不。”女薎回答,赤金的眼瞳透出前所未有的寒意,“這是御獸宗以天楔的守護陣為基礎,改造出來的殺局。”
她眼中的暴怒就像傾世的火。
“我知道他們將龍神的骸骨拿去做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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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雷霆風暴,山峰的移動,都沒能壓下這低沉的,巨鼓一樣的聲音。
心髒跳動的聲音。
養龍池裡的蛟龍已經被斬殺得幹幹淨淨,全部的蛟龍屬鮮血被盡數輸送給沉寂多年的龍丹。原本皎潔如滿月的內丹上布滿了粗大的血管。它真的從一顆內丹,蛻變成了一顆活著的,血淋淋的,跳動的心髒——而原本,內丹就相當於妖族的第二顆心髒。
而如今,它不是銀龍的心髒,而是龍首千峰的心髒。
隨著這一顆心跳的跳動,御獸宗的群山迅速地復蘇,生長,移動。
寒荒族的祭神女薎說對了。
這的確是一個殺局,一個以神君當初留下守護天楔的陣法為基礎,改造成的殺局。
御獸主宗共計一千三百六十八峰,當這個殺局啟動的時候,這一千三百六十八峰,將變成一條以山石為骨骼的巨龍。它既能層層收縮,向內如惡蟒捕獵一樣,將不自量力,闖進陣法深處的敵人擠壓成血肉爛泥。又能斜轉山峰,以峰為刃,對內對外,同時形成一個齒輪狀的絞肉盤。一個攻防一體的殺局。
而是這個改造得以實現的關鍵,就是,御獸宗捕獲過一條巨龍!
一條真正的巨龍。
不是養龍池中那些僅僅隻有一絲半縷古龍血脈的廢物,是真真正正的太古巨龍。能如燭南玄武駝起九城一樣,駝起西洲北角的群峰。
以銀龍龍骨為骨架,將所有山峰與它的脊柱骨節一一對應,那麼當陣法啟動的時候,御獸宗的群山,就將如龍盤旋舞動。
這是御獸宗制定更天楔計劃的底牌。
——又或者說,這也是他們無法回頭的原因。
山石滾動,殺局第一次啟動,哪怕是親手喚醒它的長老都為之色變。其中,最為驚駭的,莫過於那三位將手按在銀龍龍丹上,引導龍血輸送的御獸宗師祖——在陣法啟動後,龍丹吸收蛟龍血的吸力並沒有消失,反而變得越發恐怖。
眼下,已經沒有蛟龍血可以輸送了。
銀龍龍丹幹脆吸收起了他們的修為!
“怎麼回事?”
三位師祖之一駭然問。
方才震懾過眾人的太清師祖猛然轉頭看向立在一邊的掌門莊旋。
他青圭色的衣袍在風中飛揚。
“你……你做了什麼?!”太清師祖驚怒交加。
“師祖深明更天換柱的大義,亦早有為此死而後已之志。想必此刻定能明白弟子的苦心,”莊旋掌門言語客氣,“莊旋替宗門上下,謝師祖為西洲獻身。”
“你!你!大逆不道!”另外兩位師祖反應過來,立刻朝在另一旁的長老們呵斥,“還不速速將此等宗門叛逆擊殺!”
長老們已然為這意想不到的變故驚呆了。聽到師祖的命令,下意識地向前,視線觸碰到莊旋冰冷漠然的臉時,一股寒意爬過脊背,一時間竟然又齊齊停了下來。
“三位師祖,”莊旋不緊不慢地走向銀龍龍丹,青衣翻飛,“想要徹底喚醒銀龍龍丹,一池的蛟龍怎麼夠?”說著,他微微笑了笑,“而且,銀龍內丹缺失的精華到底哪裡去了,三位師祖和剛剛殉道的太乾師祖,想必比我更清楚。”
他嘆息道。
“宗門內,太字輩的師祖們驚才豔豔者,何其多乎。四位長老並非最出眾的,可怎麼就是你們突破境界,受壽逢長?”
三位師祖臉色一變。
不等他們再說什麼,莊旋已經略一欠身。
“時候不早了,還請師祖為宗門赴死吧。”
“你……”
三位師祖的聲音剛出,下一刻就被銀龍內丹上傳來驟然加強的恐怖吸力,吸成了三把幹巴巴的骨頭。
風一吹化為灰白的粉塵,不知道哪裡去了。
莊旋一招手,龍丹落到了他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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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峰移動,萬山旋轉。
首峰海拔較低,原本已經被海水淹沒了。此刻它破浪而出,宛若巨龍分水。它美麗如小森林的龍角,不見了飛起飛落的鳥兒,慘白發腫的屍體掛在枝丫上。冰冷的雨水流過它空洞的眼眶。
最後一個沒被急流衝走的小鳥巢在龍角上搖搖欲墜。
一隻蒼白漂亮的手扶正了它。
紅衣衣角垂下。
第165章 一襲紅衣挑山嶽
綿延千裡的群峰在浩瀚海波上, 如巨龍臥波。山門很低,惡浪濤濤, 從門樓下的臺階階面奔騰而過,翻起的浪頭衝刷龍首垂落的鬢須。宛如長大的銀龍,正把頭靠在滄瀾上,打一個短暫的小盹兒。
她隻是在漫長的等待裡,睡一個懶覺。
會醒來的。
神君定定看著這顆美麗巨大的龍首,仿佛在看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記憶混亂模糊,猶如隔世。他不認得她了, 不記得當初的約定了。他的喜怒悲歡都遠去了。雨水從傘沿劃落,在重重雨幕中,披出一片半弧的水簾。
蒼白的手指在雨幕裡,無意識地顫抖。
師巫洛握住他的手腕。
仇薄燈回頭, 冷雨順著他的臉頰流淌,他整個人慘白得仿佛隻是一片宣紙剪出來的形影, 古豔的紅衣披在他身上,就像是不斷滲出新血。師巫洛把油紙傘放進他手裡,指尖相碰時, 他的手和已經淪為惡鬼的天道一樣冷。
仇薄燈抓著傘骨。
紅衣湿漉漉貼著腕骨, 雨水順著傘骨流淌, 在指節處匯聚成涓流, 向下滴落在龍首的額心。
許久,他半蹲下身, 雪白的長發順著肩膀披落, 垂進龍首淤積的汙血裡。油紙傘被他插在龍角的分叉, 穩穩地在暴風雨中遮住了那一個小小的鳥巢。鳥巢裡還有一個不知道磕破沒有青白色的小鳥蛋。
“……阿絨,你長大啦。”
就算隻有三隻龍爪, 你也好好地長大了,長出了很多很多枝丫的角。有很多很多的鳥兒在你的角上飛起飛落,陪著你從清晨到暮晚,嘰嘰喳喳……
再也沒有人嫌你愛說話。
“別怕。”
瘋了的神君俯身,擁抱那沾滿血肉的龍角。
“一切都要結束了。”
汙血沾在神君的臉龐上,弄髒了他的白發。
他摸了摸銀龍蒼蒼然的角。
師巫洛拉起他。
閃電劈開天地,太一劍劈開雨簾。悶雷的轟隆巨響中,御獸宗以玄武巖搭起的巍峨門樓轟然倒塌,銀龍龍首筆直地落在廢墟上,龍首頂端,被紅紙傘籠罩出的鳥巢安然無恙,巢中的青白卵殼出現一條小小裂縫。
咔嚓,咔嚓。
雨燕的雛鳥奮力啄殼。
暴雨中傳來兩聲清脆的啼鳴,兩道筆直的黑影旋飛而來,衝破重重雨幕,落到它們失而復得的巢旁,一左一右,猛然揚起阻攔暴風雨的翅膀。
仇薄燈與師巫洛,一人提劍一人握刀,在雨幕中沿著起伏過山脊的山門長階向前,恰應了當初神君在梅城說的那句話:他來親自走一遍,御獸宗的山門。兩人前行的速度不算快,但走過的地方,在雨幕中卻出現一道常人看不見的蜿蜒銀線。
像山峰隨他們的腳步,裂開了一隙,露出了那最底下深埋的東西。
整個西洲千山萬河,隱隱開始呼吸。
冰雨流過他們的頭發,打湿他們的衣襟,誰也沒去擦。彼此的眉眼都在雨中變得模糊而蒼白,唯獨證明對方存在的呼吸如此清楚。曾經分別登過的九萬重天階,九萬裡幽冥路,今日重疊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