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發現,更移天楔,能夠一次性除掉西洲最強大的妖族勢力,並且讓妖族從在西洲境內徹底受人掌控時,他就會為更移天楔傾盡所能……想想也很有意思,一個是真君子,卻隻能裝做偽小人。一個是真小人,卻隻能裝作偽君子。”
荒侍贊嘆:“是小人駑鈍,為表象所蒙蔽。”
懷寧君笑笑。
說話間,水鏡呈現出畫面裡,御獸宗這一方的太乾師祖召喚出的馭獸盡數戰死,銀發沾血的女薎一劍將他劈進一片崖壁,卻並不急著追殺,而是點在魚息鼎上,招來冰夷鈴,搖了搖三搖。
“西海海妖在催促了。”荒侍說著,皺了皺眉頭,“這些妖族也不是真傻啊,大妖主力拖延到現在不肯踏進第六重山脈……荒君,看來我們要是不動手,他們是不肯盡數進陣了。”
懷寧君不在意地笑笑:“畢竟被背叛了那麼多年,好歹總要比以前多長點記性。”
聞言,左右的荒侍忍不住直發笑。
在他們眼裡,西海海妖委實算是不聰明到極點了。
跟著笑了幾聲,原先說話的那個荒侍小心翼翼地,斟酌著開口:“雖說妖族與御獸宗的確有血海深仇,但……”他留意著懷寧君的神色,見荒君無甚異樣,這才大著膽子,把後面的話說出來,“但西海海妖對神君感情深厚,小的擔心,若神君出現,海妖們會不會毀約棄盟……”
懷寧君臉上一直帶著的淡淡笑意消失了。
荒侍心裡頓時打了個突,心說讓你多嘴。
誠惶誠恐間,就聽見懷寧君說:“他可以制止這場劫禍,他的確可以做到……也隻有他才能做到。”
……但那隻會讓人間在死刑的泥沼裡慢慢下沉,而且永遠無法真正改變。
他凝視著龍首千峰的方向,目光忽然變得很遙遠。
很快,懷寧君回過神,沉吟片刻,低語道:“不過也確實奇怪,計劃實施得太順利了,而神君至今未曾現身……他不太可能不插手才對。”
荒侍卻聽不懂他沒說出口的話,隻是聽到“神君不太可能不插手”後,立刻緊張起來。
Advertisement
如果是在以前,太古過去了那麼久,神君獨登不周山的往事都被塵埃埋葬,荒侍們對他雖然忌憚,卻未必會有形如實質的畏懼。但是在神君於十二年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白衣入大荒,一人封幽冥後,一切就都變了。
荒侍們終於明白曾經天外天的天神,對神君深刻入骨的忌憚和畏懼是哪裡來的了。
幽冥的森寒,和無光的黑瘴不是萬無一失的庇佑。
它們阻攔不住那個人的腳步,更阻攔不住他的劍。
“那,那我們是不是要戒備一下,西海海妖突然叛變?”荒侍戰戰兢兢地問,他其實更想問,萬一神君真的來了,怎麼辦,可惜沒那個膽子。
又或者說,他們壓根就不願意去想那個可能。
“西海海妖叛變也沒什麼關系。”
荒侍不解,懷寧君卻似乎已經沒有什麼再與他們闲談的興致了:“動手吧,給他們點信號,再拖下去也沒什麼意思。”
荒侍不敢再問。
冰夷鈴聲止的瞬間,黑瘴隨厲風前推,荒侍邪祟借瘴疏忽千裡,轉瞬間就到了龍首千峰的附近。
狂風驟雨,閃電霹靂。
黑雲壓地。
奇形怪狀的死魂野鬼追隨荒侍遠去,借西海海妖先前打開的防線缺口,湧進了御獸主宗。戰局的第二重幕布就此拉起,而拉開這一幕的懷寧君並沒有動身,而是停留原地。
厲風吹過他的衣袖。
風的前方,有鈴鐺聲,叮叮當當,空靈飄渺。
懷寧君抬眼望向不遠處的西北隅。
作為西洲最偏遠的一塊海中陸地,西北隅是一座不大的浮島,坐落在茫茫冰海之中。除了一棵枯死的若木外,什麼都沒有,無草無衝,無飛鳥,無走獸。鈴鐺聲就來自那裡,更準確的說,是來自島上的若木。
懷寧君踏著海面,不緊不慢,就像普通人一樣,慢慢走向浮島。
大大小小的銀鈴鐺,懸掛在高高低低的若木樹幹上。
懷寧君剛一踏上浮島,所有鈴鐺的聲響驟然一止,爾後忽然變得激烈,仿佛他是一個不怎麼受歡迎的客人——這其實是因為這些鈴鐺由石夷仿造冰夷鈴所制,天長地久,也有了些許靈通,天然排斥來自大荒的氣息。
然而,這個小小的變故,卻讓懷寧君怔了一下。
恍神間,仿佛又回到了空桑。
……扶桑蒼蒼,覆蓋百裡,廣袤無匹。
那是大家還在討論怎麼闢四極的時候,歷術還隻是個雛形,全都要一點一點提出又推翻。是個很枯燥,很無聊的活。不安此道的天神和地妖很多,見了就找各種理由開小差,什麼借口樹上風景好,我去樹上聽,什麼桑田初開,我去替他們把犁。
石夷是也是“不安此道”中的一個。
跟別的家伙不一樣。
其他妖妖神神的,哪怕是牧狄那樣隻喜歡文辭的家伙,硬著頭皮學,死活也能學個皮毛,能生掰硬凹地算點立木測影。唯獨石夷,學是學得最認真的,奈何是真的跟不上,真的學不會。
石夷石夷,石頭腦袋一個。
你能指望石頭有什麼智商?
神君倒不介意一遍又一遍教它,但它雖然隻是個石頭腦袋,卻未必真有顆心頭心髒。神君教自己很多遍,卻怎麼也學不會後,就不願意再學了,隻在大家討論的時候,悶不吭聲地蹲在一邊。
也聽不懂,也不走開。
就那麼矗著。
悶不吭聲的。
傻愣傻愣。
後來,也不知道是朱雀家的哪個頑劣過頭的小崽子,給了它一個鈴鐺,讓它能在無聊的時候,聽個響。
打那以後,就一發不可收拾,石夷莫名其妙喜歡上了收集鈴鐺。而出於某種,覺得是好東西,就要和大家一起分享的心理,收集到的鈴鐺,就跟小朱雀一起,掛到扶桑樹上。
那麼大一個塊頭,喜歡花花草草,喜歡精致玩意,未免有幾分“妖不可貌相”的意思。
一開始零零星星幾個鈴鐺,在大家被不斷推翻的構想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時候,的確是個解悶的安慰。但很快,樹上的鈴鐺未免就有些太多了。一遇到幼崽們在樹上蹦蹦跳跳,就響得能把本來就暈頭暈腦的天神地妖吵得腦瓜子嗡嗡的。
但石夷護雞仔一樣,護著它的鈴鐺,死活不讓碰。
大家沒辦法,就隻能天天背地裡籌劃,尋思著什麼時候趁神君不在,趕緊把石夷這蠢腦筋捆了去填海眼。
“好久不見。”他輕聲說。
叮叮當當。
叮當叮當。
“結果,你還真就讓人填了海眼啊。”懷寧君無聲笑笑。
一塊方方正正的大石頭立在若木底下,乍一看,就仿佛一個木訥愚笨的巨靈神盤腿坐在那裡。石碑上,以紅漆刻篆,洋洋灑灑,誊錄了御獸宗斬妖定風的功績。大概是出自哪個被御獸宗養著的書莊文人手筆。
“你說神君會不會後悔,當初沒教會你怎麼以日月算風向?”懷寧君問。
沒有人回答,隻有鈴鐺漸漸地恢復了平靜。
浮島冷冷清清。
石夷活著的時候,就不會說話,被煉化成石碑後,就真的成了塊石頭。
懷寧君在浮島邊沿站了一會,才慢慢地登上了島。他在石夷所化的石碑對面半支膝蓋坐下,取出一壇酒。
清亮的酒液慢慢斟入杯盞。
他擺了三個酒杯……很久以前,他們也曾這樣一起飲過酒。
若木主幹被風凍上一層厚厚的灰白冰殼,冰殼隨時間一年一年過去,一年一年增長。枝幹上了結了冰枝,就像鹿角一樣,一年一年變多,多到承受不住時,咔嚓一聲斷掉。就好像這課曾經幾乎連接天地的古木還活著一樣。
一小簇雪落進酒盞。
懷寧君端起白玉酒盞,慢慢搖晃。
他看著水鏡。
水鏡裡,荒侍加入戰場後,西海海妖不再拖延,直接從御獸宗第五重峰的缺口,切進第六重峰。御獸宗主宗所在地之所以稱為“龍首千峰”,就是因為這裡奇峰林立,峰連巒繞,形成十二重回環狀的山脈。
自然條件下,要形成這樣十二條重重推進的回環山脈,幾率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而龍首千峰山的山脈走向,也確實非自然形成。
整片龍首千峰山,就是西北天楔所在地。
盡管它並不是神君一開始定下的地點,但每一座山峰,同樣經過神君的精心計算。想要單單憑借外部力量,就徹底摧毀神君定下的天楔,難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十二洲所有天楔、天柱與空桑通過一種十分巧妙的力量聯系,串聯在一起,牽一發而動全身。
那是幾乎耗費神君一生所有時間計算出來的模型,整個十二洲在神君手中變成了一個息息相關的大陣。可惜的是,最終的“周髀定天”確定時,空桑已經分崩瓦解,除了神君自己,再無人對它有一個真正的,徹底的理解。
天楔、天柱、空桑、城池。
日、月、星辰。
當所有的這些東西組合在一起後——哪怕隻是個不完整的形態,在它的關鍵節點變動,超出整體的承載力前,一切外來力量,和內部的錯亂,都能夠靠這個整體的框架分擔,化解,維系。
中古初年,大荒趁神君墜魔被困殺空桑的機會,發動了第一次針對人間的全面蠶食。
在那次蠶食中,南辰天柱所在的不死城曾落到大荒的控制下。
大荒試過很多辦法,都隻能一定程度上,影響天柱的傾斜角度,從而影響人間日月,並在人間與大荒之間,制造出一條暢通無阻的縫隙。除此之外,將天柱徹底摧毀的目標,卻始終沒能完成。
天柱,天楔,隻能從人間這一方起出。
一個本該生機勃勃的骨架,最終卻隻掛滿了腐肉和蛆蟲。
無怪乎大荒幽冥對那個人又忌憚又輕蔑。
……站在它的角度看,的確很可怕啊……一個未完成的人間,一個未完成的七衡六間,就這麼難以動搖摧毀,若讓他真正完成了最初的計劃,那麼今時今日,到底是人間害怕大荒,還是大荒害怕人間,那就說不定了。
懷寧君慢悠悠地想著,漫不經心地一邊飲酒,一邊通過水鏡觀戰。
水鏡裡,與荒侍匯合的西海海妖不再像先前那樣,把戰線拉得綿長,一人不留地進行絞殺,終於將精銳力量集合起來,壓縮成一線,如刀子一般,切向御獸宗的核心地區。但很明顯,西海海妖對荒侍們戒意深重,在戰局中,以寒荒大妖為領導的精銳,刻意地將雙方的距離拉開。
懷寧君知道他們的用意。
這是為了以防止大荒在進入龍首千峰腹部的時候,忽然反手將刀劍捅進他們的後背,和御獸宗一起,將他們徹底絞殺,作為啟動天楔需要的祭品。
怎麼說呢?
大荒確實不是妖族的盟友。
因為大約還有一半的荒侍和妖魔隱匿在龍首千峰外,並沒有直接加入戰場。
水鏡中,與荒侍合力的西海海妖勢如破竹,太乾師祖斃命於女薎劍下,屍骨被拋擲進魚息鼎裡。眼看即將切進龍首千峰的核心地帶,御獸宗八座卦山方向隱隱泛起了銀紅色的光,寒荒大妖們忽然一起發出尖銳的呼嘯。
下一刻,他們竟然直接調轉巨弓方向,勁弦急張間,骨矛作箭,密集如雨的箭雨,鋪天蓋地地籠罩向荒侍們。
“一場戰爭,兩端獻祭啊……”懷寧君停下酒杯,露出些許意料之外的神色,“誰為螳螂,誰為黃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