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放出來就好,事情就還不會嚴重到最壞的地步。
曾清下意識地想。
反應過來自己在想什麼後,他忍不住譏諷地笑自己。外邊發生什麼,現在和他還有什麼關系?他現在就是個廢人,被關在這種鬼地方,別說做什麼了,就連活著就是個大問題……莊旋他們不願落人口舌,不敢直接殺他,但讓他死的辦法有太多了。
破碎的膝蓋浸泡在冰冷的積水裡,傷口處有蛆蟲在蠕動,鑽進鑽出。
曾清想將肉裡的蛆摳出來,但雙手被沉重的鎖鏈束縛,根本移動不了。
真是個殺人不見血的好辦法。
在這陰冷無光的地牢裡爛成一團爛肉……不,也許他會被蛆蟲先一步啃幹淨……
曾清靠在石壁上,一塊破碎的聆神玉佩掉在他旁邊。
他就要死了。
唯一的安慰是好歹有成功把消息傳了出去。二師弟和三師妹在離主宗不遠的城池,如果被抓到,應該會跟他一起押進地牢,但現在,地牢中隻有他自己,那他們應該是得到消息後成功逃走了……二師弟機靈,三師妹聰慧,不用太過擔心。
唯一放不下,就是小師弟。
九燭也不知道前段時間跑去了哪裡,他修為那麼低,平日得罪的人又不少……
頭頂的巖石滴下冰冷的水滴,落在意識已經有些模糊的曾清臉上。他清醒了一些,想要設法將腐爛傷口處理一下。就在他勉強要起身時,從山壁石頭裡傳出來的聲音陡然變大!大如雷鳴!
“水閘開了?”
曾清一下子徹底清醒過來。
他將耳朵與石壁貼得更緊,想要通過水聲判斷宗門內江潮的走勢。然而下一刻,隆隆的水聲卻陡然變得非常近!近得好像……好像是地底出現了一條憤怒的大河,那河正在撞擊巖石,生生鑿出一條直抵此處的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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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不是河。
是……
轟隆——
地底山壁被撞破,石塊與暗黃渾濁的江水在頭頂約十丈高的地方噴出。江水中,暗紅色的巨大身影一閃而過。曾清看清楚了那道身影,那是一條暗紅色的……龍!鮮血瞬間它額頭的獨角滴落,落地就化作熊熊大火。
火飄在水面。
竟然沒有被冰冷的積水和噴出的江水淹沒。
四周騰起白茫茫的霧,氣溫迅速上漲。
在曾清驚愕的目光中,暗紅色的龍迅速縮小,在白茫茫的水汽中變作一道熟悉的身影。
“九燭?!”
短暫的錯愕過後,曾清猛地站了起來,又急又怒:“誰讓你回來的?!我不是讓你趕緊離開西洲……”他警惕地抬起頭,看向頭頂隻剩下一點亮點的洞口,見沒有人趕下來,氣息才稍稍平定,“胡鬧!現在立刻從怒江裡遊出去,江底的暗鎖在艮、震、兌……”
“二師兄死了。”
曾清的聲音戛然而止。
江水從被莊九燭撞出來的破洞中懸落,像一條瀑布。
“你……你說什麼?”曾清問。
“二師兄死了,”莊九燭站在水裡,明明肩膀上,手臂上,都是還未褪去的暗紅龍鱗,卻蒼白得像個死屍野鬼,“師姐也死了。”
“都死了。”
曾清踉跄了一下,彎腰跪倒在水裡。
師父死了、二師弟和三師妹也死了……活著的人站在陰森的地牢裡,站在死一樣的寂靜裡,水淹沒過他們的膝蓋,蛆蟲在血肉裡鑽進鑽出。
啃噬,麻木,失真。
“他們在準備把水閘打開,我就躲在蛟群裡混了進來,”莊九燭說,他的眼裡中暗紅色的火焰在跳動,“他們還想拔掉師父的劍。”
“他們做夢。”
曾清一點一點站起來。
“他、們、做、夢。”
第155章 金鐵動河山
轟隆隆的巨響回蕩在群峰之間。
御劍於高空俯瞰整片主宗所在地, 會發現它就像一個由奇絕嶙峋的山峰和縱橫奔騰的河流組成的龍首,而在御主宗東北角的高處有一片佔地百畝的巨湖, 形如惡龍的巨目。這是一顆由人力點上的龍眼。
八座山峰被御獸宗挪動,截斷一節海江。
江水被陣法與山峰阻擋,蓄水位高達山的半腰,形成了一個高懸離地約百丈的空中之湖,狀若水城,巍然大觀。平時湖水為山峰所封鎖,滿溢的湖水隻能由鐵索和溝渠指引, 從八峰中部鑿出的穴眼噴出,白練般落向下方,形成水簾繞珠的奇異景觀。八峰之間的巨湖是御獸宗的養蛟池。
此時此刻,水閘打開了。
在隆隆的巨響中, 地面震顫著,八座山峰向外移動。
“這是第一次吧。”
清一色青圭衣衫的弟子乘朱鳥懸停在半空中, 他們是被選出來的內門弟子,在諸位長老打開八卦龍池時,負責周圍的封鎖和警戒——以防散養在江中的其他惡蛟龜鱉在此時作亂, 幹擾宗門起陣開閘。
鉛灰色的雨雲一層一層鋪過他們頭頂。
他們底下是正在緩緩打開, 傾瀉江水的御獸宗龍眼湖。
巨大的巖石從峰巒上滾落, 渾濁深黃的泥漿攜裹著折斷的樹木滾滾而下。無量的水從峰與峰之間傾瀉而出, 渾濁的白浪重重砸在周圍更低矮一些的山峰上,衝進狹窄曲折的深澗水道, 水位頓時迅速上漲, 聲音隆隆不絕, 仿佛是一千萬條蛟龍在同時撞擊崖壁,以自己的頭顱, 以自己的身軀。整個御獸宗主宗籠罩在一種氣勢驚人的浩蕩巨響中,大量的水汽揚到空中,呼吸間盡是說不出的冷湿和腥氣。
“太可怕了......”
一名弟子喃喃道。
他的聲音被湖水和山石滾落的巨響完全吞沒,但沒有弟子在意這一點,所有人的反應都和他們差不多。
這是他們第一次親眼目睹八卦龍池裡的情景——在往常的時候,此處為宗門禁地,就算門內弟子也不得靠近,隻有長老親自坐鎮看守。
由於西洲的氣候比其餘洲更加惡劣,又在千年前曾遭遇過一場荒厄大劫。
荒厄大劫時,西洲洲城幾乎被瘴霧吞沒了大半。荒厄過後,御獸宗實力大降,險些成為諸多仙門中最弱的一位。新就任御獸宗掌門的莊旋提出要增強門下弟子的實戰能力,養諸殺伐,鍛煉心性。自那之後,御獸宗宗門平日裡的比武,被允許見血,允許直面真正的殺戮。也正是從那時候起,御獸宗內,力主修士當與妖神相契相親善為友的一派,開始受到打壓,經過千年相爭,徹底敗下陣來,於宗內堪堪僅佔十分之一二。而主張“人與妖,二者一位主,一為僕”“非我族類,必有異心”“人妖有別,不可不戒”的派系,牢牢佔據上風。
莊旋掌門的主張與革變,使得宗門很快地就渡過了荒厄大劫後的虛弱期,贏得了千年前宗門內那場激烈的辯論爭執的勝利。
就此,御獸宗徹底變成了“御下治事,視妖為獸”的御獸宗。
作為內門弟子,一些對宗門往事較為好奇的,都隱約知道,當初那一場激烈的革變論戰上,力主人妖相親善的派系長老反對最為激烈的一理由,就是他們認為若宗門將妖視為奴僕,必然導致宗門與妖族的徹底敵對,人妖分道,隻能強盛一時,而無法強盛萬世。
然而,千年來。
不論演武比賽中,門下弟子所馭妖獸死傷了多少,他們都不曾為無妖獸可契而煩惱——江中的惡蛟龜鱉隻會比以前更多,不會比以前更少。
主張“人妖有別,相爭相殺”的派系,以飼養奴化的方式,解決了這一問題。
宗門研究了西洲洲域內諸多異怪妖物,除去不能移動,僅能鎮守一方的草木之神,擇選出適於攻伐,御守之屬,加以馴化,圈養。如赤象,如鶴群,如猙豹,如兇鱷。其中,因主宗所在之地,水汽充裕,山川奇絕,為風水中的龍脈之位,因此,擇蛟龍水族之屬,加以繁育。
宗門內,這八座山峰所圈之湖,就是宗門的養龍池。
“養龍池......這就是養龍池......”
有人喃喃自語,臉色慘白。
隨著佔地百畝的巨湖湖水傾瀉而下,水位緩緩下降,湖中的場景一點一點呈現在了所有人的眼中:昏暗的光線裡,無數鱗片反射著金屬般的光澤,或青或赤,或黑或藍。大大小小的蛟龍在渾濁的水中纏繞在一起,密密麻麻。
它們糾纏在一起,俯瞰就像一堆令人反胃的蛇群。
它們群體□□,它們自相殘殺。
“嘔——”
一些人在空中直接吐了。
太惡心,太讓人反胃了。
湖水渾濁,滿是血汙和白骨。蛟龍群被水位和山峰的變化所驚動,扭曲著,紛紛抬起頭,發出介乎悽厲和暴怒之間的低吼,軀體絞動,就要從池中飛起。但隨著水位下降露出的,還有一張青金色的銅網。
銅網以八座山峰為牽系,低垂在湖中。山峰向外移動,銅網也就跟著展開。
騰霧飛起的蛟龍撞上銅網,被刺目的電光劈落,撞回水與龍群中,發出更為震耳欲聾的怒鳴。
“怪不得掌門力主奴妖御獸,”一位峰脈率隊弟子厭惡地皺起眉頭,一揮衣袖,振去撲面而來的腥臭味,“蛟龍之屬,性淫好殺,如果不是我們宗門花這麼大的人力物力加以鎮壓,不知道要禍害多少百姓。”
“可難道不是我們飼養了它們嗎?”隊伍中,一位臉龐略顯方圓的弟子弱弱地出聲問道,“這麼多蛟龍是我們養的啊......”他低頭看下方的池子,嗫嚅地道,“我、我覺得它們好可憐......”
“你懂什麼?”率隊弟子冷冷一掃,“它們性惡難化!如果不是宗門鎮壓馴養,那就隻能立地斬殺!”
說著,他冷笑一聲。
“方英,你現在覺得它們可憐,我把你丟下去,看看你還覺不覺得它們可憐?”
名作“方英”的弟子一下子慘白了臉,打了個哆嗦。
率隊的弟子高傲地拂袖,冷笑道:“真是好個假善人偽聖賢。你這種家伙,放在話本裡,就是那什麼......《說虎傳》裡,看斑斓大虎被殺時,垂淚的樵夫。”
《說虎傳》是西洲頗為有名一則故事。
講的是在一處小城,城外有一隻斑斓大虎出沒。這隻老虎經常襲擊過路的商旅,後來有一天,它撲殺了城裡的一戶富貴人家的小兒子。大戶得知自己的兒子被斑斓大虎吃了後,悲痛欲絕,恨之入骨,就專門花重金,請了人來獵虎,為幼子報仇。
不久,斑斓大虎被捉住了。
老虎被關在鐵籠裡,放在集市人來人往最多的地方。大戶在鐵籠下升起了火,鐵籠燙得老虎走來走去,拼命用額頭撞擊籠子。漸漸地老虎吼聲越來越虛弱,四足活生生地被烤熟,爛透。
人們圍在籠子邊,紛紛叫好。
一位進城賣柴的樵夫路過,見到這一幕就同情地說道:食肉是老虎的本性,這不是它的錯啊。
到了半夜,老虎奄奄一息,樵夫又路過困虎地,看到老虎快要死了,旁側看守的人正在打瞌睡,就動了惻隱之心,上前把鐵籠的門打開了。誰知道剛一被放出牢籠,餓了幾天幾夜的老虎,撲出來,一口就咬向了樵夫。
垂死時,樵夫恍然大悟,說:
原來我覺得老虎可憐,是因為他吃的不是我啊。
這一則短傳,也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在御獸宗千年前那場派系之爭的時候,在宗內流傳甚廣,幾乎人人皆耳熟能詳。在親善派勢弱之後,經常被力主奴妖派用來譏笑。
眼下率隊的弟子引俗典嘲弄,叫做“方英”的弟子一張蒼白的臉頓時就漲得通紅,竟是一聲也做不得。
他的反應引得周圍人一陣哄笑,其中就有人,高聲道:“楊輕師兄,你可太看得起這膽小鬼了,別說讓他下去跟底下千萬條蛟龍近距離接觸了,他光這麼看著就快尿褲子了......哈哈哈,誰不知道他是宗門演武裡斬蛟除鱉最少的一個?”
其他人笑得更厲害了。
大家似乎是找到了一個發泄點,用以轉移親眼目睹養龍池裡真正情況的那種驚駭和冥冥中的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