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推二十年,有誰跟別人說,紈绔榜上的幾大惡少,會在短短十幾年間,崢嶸必露,成為攪動風雲的大人物,恐怕沒人會信半個字。
短須褐衣的長老垂手立於惡蛟蛟首上,明面不急不躁,實則神經緊繃到極點。
一架金樓白玉舟,來的卻是山海閣與天工府兩大仙門!
眼下正值西洲命運最為微妙關鍵的時刻,任何一股插手其中的力量,都很有可能攪動起新的狂風巨浪!
機括轉動聲響,精致華麗的金樓白玉舟舟側的欄杆向左右兩側敞開,一條鋪設海水龍紋的白石陲帶踏跺伸了下來。
短須褐衣的長老手指劃過腰間的腰牌,惡蛟化作一道清光,沒進腰牌中。
他登上飛舟。
……………………………………………………
哗啦哗啦。
山間的流雲隨著衣袖的起伏湧動。
一處便是正中也水汽繚繞,霧聚不散的深谷內,一名身著樸素道袍,背負鬥笠,腳踏藤鞋的青年正在搖晃著手中的六博箸。一位十一歲的道童板著肉乎乎的小臉,一本正經地指責他:“師父,博賭乃醜習陋弊,您身為掌門,不僅不以身作則,還帶頭玩六博,不合儀禮儀,更非長者尊者所為。”
“摘指師長,也不是弟子所為啊?”相貌清雋的青年道士笑道,“小阿一,你這可不合禮儀。”
被反過來指責的小道童不見一絲怯色,反而神情越發嚴肅:“神君說過,‘人非聖賢,孰能無過’[1],是故弟子可以為師,師亦可為弟子[2]。老師有錯,身為弟子就應該及時指出,而老師當不恥下問,及時更過才對。”
“你可少看點亂七八糟的雜記野談了吧,”青年道士失笑,“什麼神君說,神君有言,神君曰,仇大少爺他知道自己話那麼多嗎?全都是些說書人託辭神君,杜撰的。……嗯,算不上什麼壞話,頂多就是對神君的不靠譜吹捧……不過你少看點那些東西為妙,仇大少爺可最煩那些文绉绉的條條框框了。”
“真、真的嗎?”
剛剛還穩重如大人的小道童頓時瞪大眼,露出幾分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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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比真金還真,”清雋道士懶洋洋地說,“為師騙你做什麼?”
小道童朝他投去不信任的目光,嘟哝道:“你又不是沒騙過我。”
“……”
清雋道士一時語塞。
大抵以前當真幹過不少“非人哉”的事情,清雋道士一時心虛,急忙岔開話題:“這幾根博箸,就是為師今天要教給你的東西,”略一頓,他放慢語速,悠悠地問道,“小阿一,這世上的博箸,有大小之分,博金銀,博前程,都隻算得上是‘小博’,哪怕以此一夜富甲天下,也登不上什麼臺面。那你可知,這大博,博的是什麼?”
“阿一不知。”小道童搖頭誠實地回答,隨即又急切地追問起前頭的事,“神君當真不喜歡人文绉绉的?”
清雋道士:“……”
他到底造什麼孽,要收一個狂熱崇拜仇大少爺的小豆丁當徒弟啊?!這幾年來,耳邊天天有個小不點開口閉口神君如何神君如何,神君是否如何,是否如何……聽得他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當初這小子入鬼谷時,因天賦驚人引起諸多長老爭搶,卻斬釘截鐵地選擇指著他說弟子隻求拜他為師,其實壓根就不是因為什麼目觀未來,自通師徒之緣吧!!!
分明就是算出來,覺得從師於他,最有可能跟神君有所接觸吧!
這是什麼感天動地的崇敬之情啊!
“廢話!”半算子越想越心酸,沒好氣地道,“仇大少爺最煩的就是有人在他面前鬼扯那些亂七八糟的大道理。”說著,半算子順手將博箸擲出,又補充了一句,“還有啊,仇大少爺可愛投箸賭彩了!當初左胖子、陸十一還有不渡禿驢,天天被他贏得差點褲帶子都保不住……”
“神君真厲害!連投箸都玩得這麼好,果然不愧是神君!”
小道童油然贊嘆。
半算子:“……”
對不起,是他小看了狂熱崇拜者的可怕。
“你剛不還說博賭乃醜習陋弊嗎?”半算子半笑半揶揄,“現在怎麼說?”
小道童鼓著一張包子臉,神情嚴肅:“神君大人就算投箸博賭,也定有他的深意!”
總之,神君是不可能有錯的。
——如果有,就參見上一句。
半算子好笑:“行行行,神君什麼都對,過來看地上的博箸。”
小道童“哦”了一聲,走過去,低頭看地面上交錯的博箸。他到底天賦過人,一眼看去,頓時定在了當場,隻覺得有源源不斷的無法解讀的信息撲面而來。半算子料到他的反應,老神在在地坐在一邊,舉杯添茶,不緊不慢地說道:
“你入谷已有六年,算術八卦的易理掌握得差不多了。從今天開始,就能正式學一些更高深的東西。我們鬼谷原本一共有天字異寶三十六件,其中排名第二的雲夢龜卜,於十二年前的湧洲碎去,今餘三十五件。天卜之器,有自己的靈性,會自行擇主,但想要得到它的認可,要走一段很長很長的路。”
說到這,半算子摸了摸袖中的推星盤。
“在山海閣編撰的《天下珍寶錄》裡,對定魂箸有一句描述,語雲:仙人攬六箸,對博太山隅。這一副定魂箸由棋局、六箸、黑白共十二枚棋子組成。使用規則與凡人賭彩投博六無異,都是雙方投箸,然後依照投出來的“博採”來行棋。贏者就可以取得對賭前約定的東西,而這個“東西”涵蓋範圍十分隱晦,可以博錢、博命、博陰陽。它和碎去的雲夢龜卜一樣,都是鬼谷中罕見的一件主攻兵殺的利器。除此之外,定魂箸又有‘陰中之陰,向冥中問路’之說,是一件與幽冥關系較為密切的天卜之物。”
頓了頓。
“它是太古末期,神君獨登不周山前,留在鬼谷的。”
“當然,你眼前這一件定魂箸,不是真的,隻是件能與它共鳴的仿器。定魂箸雖然選擇了你,但以你現在的水平,還沒有資格見到它。”
半算子慢悠悠地飲了一口茶。
“那……”小道童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瞬間將視線從定魂箸上移開,看向師父,“怎麼樣才能真正得到它的認可?”
半算子在心中暗自點了點頭,略微有些滿意。天卜之物,哪怕隻是件仿器,也非凡無比,算卜之人,容易被其呈現出來的諸多信息所迷,沉浸在那種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幻覺裡。然而一旦痴迷上這種感覺,這天卜之器擇器的第一關就輸了。
——雖然說,這麼快就從幻覺中醒來,說不定是因為提到了神君……
算了,略過吧。
至於三十六件天卜之器,其實每一件都是神君留下來的這件事,也就不用告訴這小子了。
“如果你想真正掌控它,必須先學會一件事,”半算子嚴肅起來,“因為天命茫茫,沒有人能夠真正洞觀鴻宇。”
……因為天命茫茫,沒有人能夠真正洞觀鴻宇。
蒼老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二十多年前,有個老人坐在樹下,神色嚴厲地同年輕氣盛的弟子講述鬼谷一門,最大的秘密,最重要的守則。
“你要敬畏。”
……敬畏平凡,敬畏蒼生,敬畏弱小,敬畏未知與已知,敬畏天地與鬼神。
隱約間,半算子又浮現起當初燭南城外的老漁民,
當時年輕氣盛的少年不懂何為敬畏,自負於自己的天資,利用推星盤,莽撞地更改他人的命運,將老師的教導當成耳邊風。於是,在某一天,忽然厄運纏身,佔卜失靈,哪怕他瘋了一般,花錢求人讓自己算卦,算出來的結果要麼是錯的,要麼就是哪怕對了,說出來也無人相信。
直到抵達燭南,風雨交加的那一夜。
老漁民的鮮血潑灑在他臉上。
他終於懂了何為敬畏。
……在知曉敬畏後,仍自心懷勇氣,才能改變注定發生的一切。
“敬畏平凡,敬畏蒼生,敬畏天命。”
“弟子記住了。”
小道童認真地點點頭。
半算子笑笑:“帶它先去研究研究,等你掌控了它,真正的定魂箸就會出現了。行了,去把淨室和書房先打掃一下……對了,不許用靈氣。”半算子毫無心理負擔地以師父的身份,公報私仇,“這叫鍛煉。”
小道童鼓了鼓腮幫子,抱著定魂箸仿器走了。
半算子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無聲地笑了笑。
“我算是有些明白師父當初知道推星盤選了我後的心情了,”他頭也不回,低聲說。背後的雲霧散去,三十幾位披著鶴氅的鬼谷長老走了出來,各自攜帶一件天卜之器,“驕傲、欣慰、擔憂……”
“師兄在天有靈,會高興的。”
一位長老道。
他口中的“師兄”指的是鬼谷上一任谷主,半算子的師父,俗名鹿尋的上一任鬼谷子——也是鬼谷最離經叛道的一任鬼谷子。和他相比,半算子以前豪擲千金地請人讓自己算卦,都算不上什麼叛逆之舉。
——畢竟這世上,能幹得出來,把歷代祖師爺的骨牒打包帶走,進了大荒的仙門掌教,迄今為止,也就出了他這麼一個。
按道理說,作出這種大不敬之事的,就算身為掌門,也要成為宗門禁忌。
然而鹿尋與牧鶴長老一道,成為了鬼谷的傳奇。
牧鶴開天門,鹿尋燃魂燈。
他們洗淨了鬼谷的舊塵埃。
此後,半算子就任谷主,將餘汙用力洗去,其間數次親手斬殺同門師長……漫漫萬年,需要清山鎮海的,不隻山海閣,而是十二洲的絕大部分仙門。時間漫長,總有些黑暗滋生,總有些貪婪的藤蔓蔓延。
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斬斷,不敢清掃。
將錯就錯,釀成大禍。
——恰如今日的御獸宗。
推星盤自半算子袖中滑出,他看了一眼星盤表面,沉聲道:“出發!”
一眾長老登上一艘狀如白鶴的飛舟,飛舟扶搖而起,流雲從舟邊沿掠過。半算子站在甲板上,在離開鬼谷之前,他忍不住低頭俯瞰。
鬼谷的雲霧被飛舟騰起的氣流振開,老松露了出來。古松下,仿佛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盤膝而坐,朝他笑著,微微頷首。
說:
長大了。
半算子轉過頭,用力眨了眨眼。
老師,放心吧。
飛舟隱沒進雲層,繼山海閣之後,趕赴西洲。
……………………………………………………
西洲,御獸宗。
哗啦——哗啦——
漆黑陰冷的地底,曾清耳朵貼在生滿潮湿青苔的石面,聽山壁堅石傳來的模糊水聲。那是怒江衝擊山峰腰部的聲音。
地牢位於御獸宗主宗一座孤立的山峰底下。宗門犯了重罪的人,會被從這座山峰最頂端的一個洞口用繩子墜進來。落到底的時候,繩索就被割斷,被困其中的人靈力封鎖,除非插上翅膀,否則怎麼都不可能逃出去。
曾清不知道自己被關進地牢裡多少天了,也不知道外邊的宗門到底是什麼樣子。
江潮循返如舊。
從聲音上來判斷,至少眼下御獸宗還沒打開水閘,還沒放出所有飼養在江庫中的惡龜蛟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