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說,他當初就不該被收進我們停雲峰,”一人譏笑,“這家伙跟那老虎不吃到自己頭上就覺得老虎可憐的樵夫沒什麼兩樣,就該把他丟到常餘峰去。”
他口中的“常餘峰”,就是如今御獸宗僅存不多的主張親善派之一。
“常餘峰的人就在那邊。喏!”說話的人往旁側一努嘴,“方娘娘腔,你還不趕快滾過去。”
他示意的地方,立了二三十名袖口刺有流雲的常餘峰弟子,為首的是一位用紅繩扎住馬尾的女子。與這邊的停雲峰眾人不同,常餘峰脈的弟子沒有人出聲談笑,全都沉默地,嚴肅地看著底下的養龍池。
一直到有人提及,為首的常餘峰大師姐,才冷冷地朝這邊掃了一眼。
“快去啊。去啊。”
停雲峰弟子還在起哄,不知道是誰還揮袖,掐了個風訣,狠狠推了一把方英。
他踉跄一下,連人帶所成朱鳥,都險些從天空上掉下去。容貌冷豔的常餘峰大師姐屈指一彈,將那道憑空卷起的勁風擊散,寒聲道:“穆時,你別太過分了!”
“我們哪裡過分了?”停雲峰的率隊弟子不緊不慢地整了整袖子,嘲笑道,“是你今天火氣太盛了吧?我今天可是聽說有人去執法打聽了罪徒曾清的情況,還去了藏書閣,借閱了宗門堪輿圖......”他的目光停留在常餘峰大師姐越來越冰冷的臉上,“怎麼?這人不會是你吧?”
常餘峰大師姐冷冷地盯著他。
劍拔弩張間,養龍池方向又是一聲震鳴。
八座緩緩移動的山峰轟然落到預先設好的地方,銅網徹底展開。天空中堆積的隱約仿佛在冥冥中應和著什麼,也隨之沸騰起來,雲層中閃電穿梭,森白的光照得整個御獸宗主宗所在的群山海河之地忽明忽暗。
古籍中說:龍出行雲,雷電交織,水汽沸騰。
蛟雖然算不得真龍,但數量過多,養龍池開啟的動靜,不比真龍出淵差。
養龍池的變化平息了一場一觸即發的摩擦,不論是常餘峰還是停雲峰的弟子,都急忙驅使朱鳥,向下飛落,按照事先領到的命令,去守與養龍池大陣相關的幾處穴眼。向下飛時,常餘峰隊伍末端的一名弟子忽然道:“你怎麼在這?”
其餘常餘峰弟子一回頭,隻見方英緊張地抓著朱鳥的羽毛,漲紅臉跟在他們後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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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他磕磕絆絆,“我不想跟他們一起。”
他越說越小聲,越說越沒有底氣。
“不怕他們生氣,要跟就跟吧。”大師姐掃了他一眼,冷淡地道。
“不怕不怕。”方英喜出望外,急忙道,“他們本來就不喜歡我,平時也沒人會跟我說話......”
大師姐略一頷首,移開了目光:“別掉隊,養龍池附近都是陣法。”
“啊,好的好的。”
方英喜出望外,小心翼翼地跟在隊伍最後邊。
“真讓那家伙跟著啊?大師姐。”一名女弟子低聲問,“我聽說,他是停雲峰出了名的廢物......”
“至少比其他連人都算不上的家伙好。”大師姐寒聲道,她低頭看匯入海江的渾濁湖水,湖水中血肉和白骨起起伏伏,惡臭撲鼻。她的眼中掠過一絲厭惡,“至少他還知道,造成這一切的......”
她停住話,不願意再說下去。
女弟子沉默片刻,轉而把聲音壓得更低:“師姐,從古海回來的人,果然都是以養傷為名,被軟禁了......昨天晚上,我按你的吩咐,偷偷潛入了給顧輕水長老傳信的木執事的住處,看到......”
“噓。”
大師姐警惕地將食指放到唇邊。
女弟子立刻止住。
天空中,幾道劉光掠過。
是長老們。
水汽沸騰間,一隻雨燕掠過,擦過大師姐的衣袖。一個小小的竹筒,落進她的手裡。雨燕穿破水霧,飛向不遠處的崖壁。它停到樹枝上的時候,常餘峰的人也已經落到了八座卦峰其中之一的山腳下,散開開始執行命令。
整個過程毫無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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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莊旋為首,御獸宗的諸位長老落到了養龍池之上的銅網面。
主宗的養龍池裡,蛟龍數目多得不可計數。
普通的蛟龍,雖說性淫,但身為大妖之屬,孕育後代的能力受限。而這裡借助御獸宗所在的西洲行龍龍首位風水,鑄成了一個特殊養龍池。正是有它存在,每年都有數量眾多的蛟龍出生,這保證了莊旋當年提出的“蓄妖以為石,磨礪弟子”的計劃,得以成功。
養龍池雖開,但池中不計其數的蛟龍,性情暴戾兇惡,未經馴化,無法為普通弟子所馭。
若是直接放出所有蛟龍,它們做的第一件事,恐怕不是聽從御獸宗的號令,與肆虐的海妖相爭,而是敵我不分地大開殺戒。因此,在驅使它們上戰場前,必須先進行一場規模前所未有的集體馭化。
就像鶴城的鶴群一樣。
先由主宗出手,以城祝印締結一個廣覆族群的主契,壓下它們的大部分戾氣,完成最為關鍵的馴化步驟。爾後,再由宗門弟子自由籤署血契。
“掌門。”
主管宗門寶庫的長老手捧一個建木匣,躬身走了上來。
莊旋接過建木匣,手按在木匣上,並沒有直接打開。
曾經在大殿裡想要讓眾人再做斟酌的言長老袍袖中的手動了一下,又強行壓住。
莊旋的目光掃過他,又掠過其他人,沉聲道:“西北天不足,風下百川寒。我洲冬長民生艱,獸蠻而草木荒。厲風過戶,戶戶門關。這等悽涼慘狀,諸位都是親身經歷者,不用我多說些什麼。”
“這一切,包括我宗不得不與妖獸為伍,都是因為天不足西北。”
“我御獸宗歷經萬年,終於摸索出了一條可行之途,如今我們做的一切事,付出的一切代價,都是為了填補西北天門之不足,中止仙妖千萬年來,糾纏不休的徵伐。”莊旋的視線移回到言長老臉上,“這些事情,那日殿內,已經都說清楚了。如今莊某多費這番口舌,隻是想提醒大家......”
“此乃生死攸關之時,請諸位謹記!謹記!”
話畢,他猛然掀開建木匣蓋。
建木匣打開的瞬間,銀色的光芒向四周射出。
那一刻,眾人隻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輪月亮!
一輪盛放在建木匣中的月。
那是一顆巨大的,銀色的圓丹。無比的皎潔,無比的美麗。
銀色的內丹暴露在空氣中的時候,養龍池中無數原本撕咬,咆哮,撞擊銅網的蛟龍驟然安靜了下來,它們戰慄匍匐,又忍不住奮力抬首。
仿佛受到了某種壓制,某種吸引。
與此同時,天空中所有孕而未響的雷同時炸開。雷聲尖銳無比,滾滾雷神淹沒整個御獸主宗,無數枝形閃電如蟒如蛇,自黑雲中射出,落向山峰深澗。御獸宗弟子被閃電與雷聲驚駭,不管先前是高傲還是謙卑,此刻都戰慄惶恐。
好在這些怒雷閃電並沒有真正落到山峰上。
——有一層淡淡的,冷藍的光罩展開,抗住了雷電。
暴雨落下來了。
雨水一股一股,水龍般,刮過山峰與崖壁。
山與水,倏明倏暗。
一顆巨大的美麗的銀龍龍首懸在山門上,它的龍角在黑與白的極速切換間,就如一片停止生長的漆黑樹林。往日停落在它角上的鳥兒被暴風雨驚散了,它獨自懸在空中,冰冷的雨水流淌過它的眼睛。
蜿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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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淨將兄長傳來的信折起,臉色已然森寒無比。
“怎麼樣?”婁江問。
“他們的確種了燻藿,”陸淨說,頓了頓,“不止燻藿,燻藿隻是其中之一。我哥徹查了近一千年來的御獸宗向我們藥谷購買的草藥名冊。其中有三十二味草藥的作用十分蹊蹺,或多或少,對妖獸都有一些特殊的作用。但都被夾雜在普通的正常草藥名單中,拆分開後,藥性相衝,所以一直以來都沒有發現有什麼不對。”
他停了一下,才又低聲道:
“三十二味藥草合起來,何以配成一種□□,不是對人的,是對妖獸的。”
婁江的太陽穴頓時跳了跳。
“那種□□雖然可以誘□□媾。它們產下的後代,卻會性戾十分兇煞,並且一代一代累積。如果這種本性裡的兇戾被強行壓制,在遇到地火和特定草藥的刺激時候,就會發狂。”陸淨看了眼窗外,“我查看了一下鶴城殘餘的那些舊的鶴食,有發現□□的殘餘痕跡。”
婁江按了按太陽穴:“有辦法消除影響嗎?”
陸淨皺著眉頭,思考良久,先是點點頭,後又搖搖頭。
“什麼意思?你倒是說清楚。”
“能。但是很慢。”陸淨道,“要至少三代。”
房間一下子陷入沉寂。
許久,婁江站起身:“我去看看蕭蕭。”
…………………………
後院,葉倉坐在一間草木藥味濃重的房間外,低著頭,愣愣出神。
鹿蕭蕭在他背後的房間裡。
鶴城大火的那一日,她做到了。她成功地穿過了千萬道交錯的陣光,斬破了最關鍵的陣眼。她成功地救了整座城的鶴。
卻至今昏迷不醒。
庭院殘留大火過後黑煙留下的痕跡。
……火,黑煙。
飛舟抵達鶴城的那一刻,正是萬千陣光潰散的一刻。
冷藍的光裡,太過活潑好動總是惹禍的女孩轉過頭,火燒過她的眼,她的馬尾在風中散開。
師兄,我有沒有給你闖禍?
沒有。
那,師兄你誇誇我。
你做得很好。
女孩笑起來,露出尖尖的虎牙:師兄,我沒事啦。
葉倉閉上眼,用力地按住腦袋,有什麼東西在尖銳地攪動……你為什麼要注意那些蝼蟻?……是誰再問,聲音如此熟悉。恍惚間,他仿佛置身在傾盆大雨裡,天地灰沉,一言不發地看一個人慢步下雲梯。
……他們醜陋,渺小,貪得無厭,可悲可惡。
那個“他”在雨中。
……我不明白。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