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薄燈黑眸中的冷酷消散得幹幹淨淨,低垂下頭, 描摹師巫洛衣上的亮色暗紅,一縷白發垂到臉龐,隨著雲上風輕輕拂動。他低頭時,被紅衣簇擁著的肌膚白如冰瓷,年紀一下子看著變得很小,像個純然的不染塵埃,不知世事的少年。
指尖掠過龍尾,又翻看了兩三遍。
見暗火隻是燃燒,一點影響都沒有,仇薄燈仿佛意識到了什麼最好的事情,一拍掌:“真好!”
他高高興興,隻說真好,卻不說為什麼。
轉瞬間,仿佛就將雲海之下的芸芸眾生都拋到了腦後。
師巫洛握住他的手腕,將他的手指反扣在自己手心裡,確認了西洲的烽火是真的未能讓他有所觸動。
這些天來,仇薄燈的思維和情緒,徹底變成了一個無法控制的旋渦。
忽而狂喜,忽而封閉,有時候就像剛剛一樣,能夠冷漠殘忍地旁觀千萬人的掙扎死去。有時候又忽然天真如稚子,凝視一片雪無聲落淚,隻因窺見六出冰稜晶瑩枝幹中,有一種無與倫比的美。
而在那一瞬間,師巫洛凝視他掛著淚水的眼睫。
同樣看見了無與倫比的美。
當初,仇薄燈走進大荒,為了將神志不清的他帶回來,對他徹底敞開了神識。透過神魂相連接的鎖鏈,師巫洛聽他所聽,見他所見。
世界在仇薄燈的眼中,扭曲,幻化,錯真。
光怪陸離。
有時候,文字也好,圖形也好,會驟然在仇薄燈眼中失去所有意義,隻剩下扭曲的線條,隻剩下,伸展的色彩。他以一種神妖人都無法抵達的觸覺,抽象直抵這個世界的本質,山川冬雪,飛花老木,都消失了,隻剩下縱橫的經緯線條,日月周轉沉淪的軌跡。
以及……
一座鍾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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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以彎曲的天穹為終盤,以旋轉的星辰為刻度,以十日和十二月為走針,以四時之風為齒輪,上下相照的天鍾。
第一次看見那座無數星辰旋轉,無數經緯交錯縱橫的天鍾,師巫洛隻感覺有無盡的風灌進胸膛,吹動他的肋骨,撞擊他的心髒……他記起來了,墜魔入荒的十二年裡,所有模糊不清的記憶。
墜魔入荒的記憶對師巫洛自己來說,其實一直都很朦朧,很模糊,就像一場無法回憶的噩夢。
哪怕後來醒了,再去回憶,除了那些無窮無盡的惡鬼,汙穢,也回憶不起來太多。仇薄燈不想讓他回憶那些東西,把他從大荒帶回來後,除了他在百弓莊吸收魔氣不得不沉睡的時間,就一直好似挑刺找茬地指揮他做這做那,一刻也不停歇。師巫洛順著他的意思,清醒後就沒再想過那段日子。
但偶爾。
在仇薄燈枕著他的膝蓋安靜小眠的時候,師巫洛也會恍然地想起那場持續十二年的噩夢。
噩夢裡滿是猙獰的呼喊,尖利的嚎叫。
隻有隱隱約約的熟悉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渺渺茫茫,怎麼也聽不清。
一直到透過神識相連的鎖鏈,他看見仇薄燈瘋掉以後依舊始終牢牢記得,那一座輝煌天鍾,那些隱隱約約渺渺茫茫的聲音,終於清晰了起來。
……阿洛,我送你一座天鍾吧。
……一座高懸在天上的鍾。日月照厚土,以滋城池,城池以氣成星,以牽日月。群星回轉,以合四時之循環,日月星辰,天上地下,相生相引。
……我把這座鍾送給你。
……阿洛,我想你了。
那些所有渺茫的聲音,終於變得清晰,或故作輕快,或難掩消沉,全是他的神君行走過的人間。他的神君,在瘋掉之後,依舊記得曾經說過,要送他一座天鍾。
一座前所未有的,懸於高天上的星辰之鍾。
一句一句,聲如長風。
湧進胸膛,穿過肋骨,纏過心髒。
……阿洛,你知不知道,你欠了我很多?
是的,很多很多。
多到要用盡往後的所有時間來彌補。
“真好,”仇薄燈還在看師巫洛衣袖上的暗色火紋,將自己的手背貼了上去。
師巫洛挽起他落到腮邊的白發:“什麼真好?”
這些天,師巫洛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要怎麼耐心地去引導一個神智不穩定,喜怒哀樂極端的人。他的神君,曾經是雲中的神君,後來是太乙宗的小師祖,生而知之,仿佛無所不能。可事實上,神君並不是無所不能。他隻是總會去努力把一切都做好。
久而久之,大家習慣了,都認定了,他無所不能,堅不可摧。
可那是因為不愛他。
隻有不愛他的,才會覺得他無所不能,無堅不摧。
真正愛他的,卻會看見他赤誠脆弱,傷痕累累,一觸即碎。
“什麼真好?”師巫洛銀灰色的眼眸柔和下來,對仇薄燈彎了彎唇角,半問半哄,“能不能告訴我?”
仇薄燈抬頭看他,忽然湊近,與他碰了碰額頭:“因為你入魔了啊……”
你是人間天道,可真好,你早就墜魔了。
所有這人間的苦果,所有這人間的罪孽殺伐,都隻會成為你的刀鋒,多少城池塗炭,多少生靈死生,都不會讓你跟著一起疼痛。
“真好啊。”
你墜魔了,我瘋了。
我們誰也不會再感到疼痛。
真好。
“我還沒見過你這件衣服真正的樣子,”思緒轉瞬間就消失,仇薄燈的注意重新被師巫洛的衣服吸引了,他親昵地抵著師巫洛的額頭,自又長又密的睫毛下看他,“讓我看看。”
“好。”
師巫洛親親他的額頭,站起身,後退一步。
流水般的銀光自他的雙肩向下傾瀉,魔障與血氣隨之退散,天道露出了他真正的衣袍,玄黑的衣衫上,流動著風和雲,奔湧著山和河,日月在他的袍袖上起落,他肩披寥寥星辰,衣綴芸芸燈火。
“你喜歡它嗎?”
仇薄燈跪坐在雲間,安靜地看了一會兒,抬頭問師巫洛。
師巫洛看著他的眼睛:“不喜歡。”
——哪怕它象徵再多,哪怕它再多引人爭奪。
“我想換掉它。”
仇薄燈與他對視。
師巫洛透過神魂相連的鎖鏈,看見仇薄燈的眼中,他衣上的山河城池,曲線一時正常,一時扭曲成絞殺在一起的線條,那些星光日月,一時璀璨,一時變成流出血色。怔愣片刻,師巫洛才意識到,此時仇薄燈眼中,與現實重疊的虛像是什麼。
——是十二年前,登盡九萬重天階的他。
風吹過衣袖,經年的血滴落。
師巫洛頭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仇薄燈是在在意些什麼。
……第一次復生,引動的三千年晦暗。第二次復生,登盡的九萬重天階,蜿蜒過雲中的鮮血。
……原來,是這樣麼?
這麼多年來,一直後悔自責的,不止他一個。
師巫洛輕輕闔眼,在瘋掉之後,沒了用來偽裝掩蓋的玩笑,他的戀人忽然變得如此簡單好懂……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覺得自己困住了他的神君,自己令他的神君傷痕累累。可事實上,他的神君也如他一般自責。
如他一般,自罪於己。
溫暖與酸澀在胸間湧動,百味雜陳。
師巫洛忽想起那些看過的話本。
十二年前,被仇薄燈嘲笑過不會寫情詩,不懂風花雪月後,師巫洛向那位說書人,買來所有話本。一輛馬車行駛過湧洲的山川,仇薄燈枕在師巫洛膝上,昏昏沉睡。而師巫洛翻著話本,看筆墨書寫盡的陰差陽錯。
其中有一個話本,在結尾處勸告:世間情愛,多如暗湧,雖微波粼粼,自有可憐可愛。但若不肯坦誠心扉,誠訴憂疑,縱使兩情相悅,亦未免多生節枝,橫增鬱鬱。
當時看不懂的話,今日忽然就知曉了。
師巫洛抬手按住額頭,一時不知自己是喜,亦或者是悲。
說得真對啊。
既然兩心相悅,在想什麼,在害怕什麼,在擔憂什麼,就該同對方直言的……可是那時他們的相逢,總是太過匆匆,而別離卻又總是太過漫長,又哪裡有說清楚的時間和勇氣?以至於直到心思最難猜的一個瘋掉後,另一個才讀懂他的心事。
定了定神,師巫洛松開手,走向坐在原處的仇薄燈。
他半跪下來,看著仇薄燈的眼睛,輕聲說:“我也不喜歡這件衣服。”
白發少年的眼睛印出他的身影。
師巫洛伸手,修長的指節輕輕貼上仇薄燈的臉頰,動作輕柔小心,好似在捧起一片雪:“我不想做人間的天道。”
輕微地停頓了一下。
師巫洛慢慢地,緩緩地問:
“等一切都結束,我不做天道,你也不要再做人間的神君,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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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君匿蹤,天道墜魔,各不知去向。西洲三十六城妖獸暴動,西海海妖南下,三十六島整兵,御獸宗十二書莊聯名,發表檄文,聲勢大躁。”
信紙被一隻白白胖胖的手呼啦揉成一團,丟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送信進來的人腦門上。被砸的人一縮脖子,大氣也不敢出,果然下一刻,刻梅鏤彩的髹漆沉碧案被一腳踹翻,陳設無一不精,無一不雅的房間裡跳起來個橫圓豎闊,哪哪都跟“上流風度”扯不上幹系的胖子。
該胖子胖得格外可觀。
別人的胖,大多像是發面團似的,頂多多幾重下巴,橫幅廣大。他的胖,則是橫豎同寬,前後等長的胖。真真就是,一團滾動的肉山,好發得十分規整,教人覺得往屁股上輕輕踢一腳,又或往肚子輕輕點一下,就能咕嚕咕嚕地滾出去。
放眼十二洲,能胖到這地步的,打燈籠都找不出第二個來。
眼下,這胖子穿一身黑金蛟龍文大袍子,腳踩烏雲金繡靴,腰束兩掌寬的大金帶子,一手叉腰,一腳踩著踢翻的凳子,破口大罵時,中氣十足,聲若洪鍾,船東頭罵街,船西頭就能聽雷,更兼顧罵人的詞匯標新立異,層出不窮。
活脫脫一個市井流氓中的市井流氓,土匪中的土匪。
而被他的罵的人,卻仙風道骨,格外非凡。
分明是西洲山海閣分閣的總執事。
這十二年來,山海閣以一種令人心驚的氣勢,在左梁詩閣主殉道後,不僅沒有衰敗龜縮,還氣吞山河地迅速擴展,枝蔓觸角延伸到十二洲各地,就連最為蠻荒偏僻的南疆,據說都建起了山海閣標志性的鎏金歇山重殿。至此,山海閣各洲總執事,在各個洲,都稱得上一聲大人物。
但此時此刻,西洲的山海閣總執事被一個胖子噴了滿臉唾沫,卻連聲都不敢出。
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