嘆息剛剛傳進耳中,年輕的守竹人就像被冷氣凍住了一般。身為守竹人,他幾乎對竹林的變化了如指掌,否則也沒辦法逮住那些在竹林中闖禍的小孩子,但是這道嘆息傳出之前,他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
是誰?
守竹人被凍得渾身僵硬,手指艱難地探向腰間的一塊城牌。
下一刻,他失去了意識。
一張嫵媚冷豔的臉自幽暗的竹林中緩緩浮現。
幽藍的裙擺就像某種鳥類的翎羽,優雅美麗地拖在地面。她出現的瞬間,整片竹林驟然狂風大作,卻不是真的風起,而是竹林劇烈搖晃,生生刮起的大風。
月母!
自晦明之夜後,便不知去向的月母!
十二年來,不僅是十二洲的仙門,甚至連三十六島的群妖,也不知道她的去向。隻有太乙宗與巫族的寥寥幾人知道,她失蹤前,曾單獨與神君見過一面。如今,鶴城變動,西洲風波雲湧,她出現在了東洲。
月母在一株竹子前停下腳步。
“不用這麼緊張,”她說,“一個小姑娘,我還不至於為難她。”
竹林稍微安靜了一些,但竹葉仍在不斷落下。
月母一揮袖,清理出一片小小的空地,然後在空地上坐了下來。她屈起膝蓋,雙手環抱,頭枕在手臂上。這個動作讓她看起來忽然稚氣了不少,身上的那些冷戾忽然消退了,隱約間,有些像個孤獨的小姑娘。
“你們記得那麼多人,卻不記得我了麼?”她幽幽地問,“連你們也跟他一樣?”
竹林忽然一片寂靜。
……很久以前,藍羽雙翼的女孩,學得還很笨拙,跌跌撞撞地從一株竹子頂端,摔到另一株竹子的頂端。摔得喪氣了,就幹脆抱著竹稍,往下看,發現竹林中不知何時來了位白衣的神,長得特別特別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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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的神坐在竹子下,竹枝在他的指間變成漂亮的拱橋,他將小巧的拱橋往虛空一擲,人間的某處,湍急的大江上就多了一座橋。
藍羽女孩想,他可厲害。
後來才知道,他是雲中的神君。
一片竹葉落到月母肩膀上,輕輕的。
月母捏起那片竹葉,放到唇邊,吹出一首悽涼的小調。
愛恨都說盡了。
隻剩下惘然,無邊的惘然。
沙沙的腳步聲響起,竹林再次劇烈搖晃,聲如甲戈。
一根根立竹,仿佛一瞬間變成一名名披甲的戰士。
竹林中走出第二道身影,白衣隨風拂動。
竹葉吹出的小調驟然停止,月母沒有回頭,但神情驟然卻變了,重新變得冰冷狠厲:“你不去策劃西洲的大動作,來這裡做什麼?你就不怕御獸宗的那些蠢貨把事情搞砸?”
“御獸宗……”身形略顯虛幻的懷寧君走出昏暗,聞言低聲笑了一下,“其實他們是輸是贏都無所謂。隻要他們打起來就行,而不論是西海海妖,還是御獸宗,都已經無法懸崖勒馬了,地火蘊積已久……便縱是神君在,也無法制止。”
月母起身,冷冷看他:“我怎麼不知道荒君如此清闲?清闲到諸位魔神試圖挑戰你的地位,卻還有精力抽出身外化身,到十二洲闲遊?”
“不用這麼看我。”懷寧君說,“天道墜魔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不需要荒厄,也不需要進攻。
“我們隻需要等待。”
等待一場人間內戰。
…………………………………………………………
一個巨大的沙盤在半空中徐徐形成。
山川河流,走勢一清二楚。
西洲地形明明白白地列布其上,一座座城池,錯落山峰與河流之間,星星點點,像個巨大的棋盤。眼下,許多棋子正在燃燒,騰出嫋嫋烽火。
“芸城、鯨城、鶴城、錢來城、鱷城、石象城……”
御獸宗宗主莊旋一一念出那些正在起烽火的城池,長老與諸位太上長老圍繞沙盤落座。
御獸宗主峰大殿被顧輕水那自古海而來一劍毀了,無淵劍至今仍插在峰頂,上面附著的劍意太過凌厲。便是幾位太上長老出手,也無法在不損主峰完好的前提下,將它取走——一旦隨意拔出,劍中劍意將垂直貫落,將整座主峰劈開。
無奈之下,不得不讓它留於原地,隻使了個障眼法,將它稍做遮掩。
“城神暴動,墜為渴血大妖,弑殺無辜,塗炭城民,已有三十六座城遭難,”莊旋道,“諸多城池的情況已經通知下去了。”
燭照在他臉上。
光影幽暗。
“諸事已俱。”
……………………………………
暗流,旋渦。
四面八方都是衝擊。
莊九燭劃動手臂,竭盡全力地對抗寒冷徹骨的洋流。那天飛舟上撞見血案現場,作為一名向來不善動武的丹青手,他情急之下一頭撞破甲板,跳進琉璃海……他水性極佳,又重得驚人,一口氣沉到海底,完美上演了什麼叫“大海撈針”。
僥幸逃過一劫,也不知道那些不明身份的家伙還在不在頭頂,隻能摸索著,逆海流遊。
莊九燭也不知道自己遊了多遠,也不知道自己遊了多久。
支撐他滑動雙臂的念頭隻有一個:
得趕回宗!
得跟趕緊師父和師兄匯報!
他是個隻會仗師父劍聖名頭,和師兄威風胡鬧的紈绔沒錯,可他還不至於真的一點腦子都沒有。被太乙宗弟子看守的幾天,盡管對他們指責御獸宗的話十分不服氣,但到底梅城百弓莊地底的血海他也是親眼瞧見了。
……連運鶴糧的飛舟都出事了。一個陰謀。
一個巨大的陰謀將御獸宗,將西洲籠蓋住了。
連他都嗅到了風中的血腥味。
黑暗,寒冷。
不知方向,力氣一點點流失。
意識變得模糊,漸漸下沉。
刻了“聆神”陣法的玉佩在水中亮起。
大師兄曾清沙啞的聲音傳入耳中。
九燭,不要回宗。
師父死了……
耳中轟然,腦海震蕩。最後一絲氣體消失的瞬間,漆黑無光的海底睜開一雙赤金的眼睛。
深海龍鳴。
……………………………………
沉入幽暗的海底玉佩被無形的力量牽引,飛出海面。
落進一隻素白的手裡。
“阿洛,你看。”
神君白發紅衣,高坐雲中,俯瞰西洲。
“這條龍真漂亮。”
西洲烽煙正起。
前所未有的妖獸暴動,原先與人相善的城獸忽然發了狂,血腥食人。芸城、鯨城、鶴城、錢來城、鱷城、石象城……三十六座城池的烽火,連成一條曲折的線,自高空俯瞰,猶如一條頭向西北的赤紅長龍。
張口欲吞厲風。
師巫洛垂手,五指向下,虛罩御獸宗主宗所在的群峰。
“不急,”仇薄燈握住他的手腕,漂亮的黑瞳好似孩子般天真,也似孩子般冷酷,“再等等。”
烽火印在他眼中。
蝼蟻蒼生。
第152章 動山風
師巫洛收回手。
他比仇薄燈更不在意底下的烽火, 或者說,他根本就不在意整個人間會變成什麼樣子。
自極高的雲端俯瞰, 西洲大地版圖鋪平衡展,西北角上一條條白線不斷向山河逼近,每一道白浪都是一重數十丈,上百丈的大潮。這些大潮翻湧而過,輕易地將兩岸邊的城池給吞沒了。
可是無所謂。
爛得徹底,燒個徹底,都可以。
師巫洛一點也不在乎。
隻要仇薄燈能夠不在乎。
“你的衣服怎麼起火了?”
仇薄燈將視線收回, 轉頭看師巫洛,忽然伸手扯過他的衣擺,白皙的手指在袖上緩緩劃過,星星點點的銀灰光暈飄起, 就像火燎過宣紙棉片時,邊沿飛起的炭塵。隨著他的指尖掠過, 血衣上浮現出山川河流的暗紋。
“……也是一條龍。”
紋光浮動。
如山河風湧。
“嗯。”
師巫洛應了一聲,低頭看衣袖,並不意外。
——曾經仇薄燈耗費無數心力為他煉制的軀體於十二年前崩解, 如今他的形體隻是一個幻化的形象。真正的他, 是山, 是河, 是鳳,是雪, 是十二洲的一切。天地是他的形骸, 海河是他的衣衫, 洲城是他衣上的錦繡。
隻是師巫洛不喜歡這件衣衫。
平時都任由血氣和魔障將它覆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