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閣這些年,分閣遍地,除了明面上擴張生意以外,最為重要的是組建成了一張消息極為靈通的網絡。
眼下西洲風暴正急。
在這個自晦明之夜後循返十二年的三九隆冬,西洲洲城最冷的時節,城城高積白雪,日短夜長,本來是個親友齊聚,烹酒煎茶,好睡酣眠的時節。但今年,城鍾聲擾碎了清夢,戰火風扯斷了靜冬。
因為,妖獸暴動的浪潮席卷了西洲。
短短數日之間,已有三十六城慘遭血災,其中靠近西北角的十幾個海城更堪稱是白骨累累,慘不可忍。
這也是為什麼左月生見到他呈遞上的匯報後,如此震怒。
妖獸暴動的消息本該在察覺有相應跡象後,第一時間匯報,而他們直到妖獸暴動發生,三十六城慘案鑄成後,才獲得消息——如此遲鈍,左月生養他們這些人做什麼!
西洲總執事心知自己失責。
但委實也是叫苦不迭。
這一次妖獸暴動毫無徵兆,而他們也聽聞顧輕水長老被御獸宗派往古海,料想以顧輕水長老西洲第一劍聖的實力,應該能夠平息事端,至少能將事情暫時壓一壓。
沒想到顧輕水長老竟然身死古海。
今年的厲風比以往更為可怖,而鯨群卻不破百川。古海的玄冰在厲風的攜裹和洋流的推動下,洶湧撞進西洲西部的諸多峽灣,所過之處,所有浮海之城盡做齑粉。其中最為慘烈的,是叫做“芸鯨城”的海城。
芸城位於苌蘭峽灣,是整個峽灣最頂端的城,也是第一座慘遭鯨群毒手的城。
百川南下,海潮衝毀了城池,但仍有四分之一的人僥幸逃到了城池所依靠的陡峭山崖頂端。但在隨後的西海海妖和鯨群抵達苌蘭峽灣後,他們掀起了濤浪巨浪,殘忍地將所有僅存的城民也給吞沒了。
根據逃回御獸宗的弟子親口描述,當時海面漂浮的屍體一重疊一重,屍體皆被冰冷的潮水凍得青紫。
老人抱著孩子,婦女緊緊拉著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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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體疊著屍體。
見之悽楚。
三十六城慘案傳到山海分閣中,負責整理消息的人也為之驚駭,情知事態嚴重,其餘人不敢來見趕赴西洲的閣主,最後總執事不得不硬著頭皮過來親自匯報。
“……十二書莊聯名發布檄文,你們他娘的就這樣眼睜睜看他們發啊?”罵人的左胖子越罵越氣,“他娘的,你們真當我們山海閣開這麼多文坊書閣,就是為了給陸十一那一年憋不出三個字的家伙印話本不成?”
他罵得起勁,一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總執事急忙上前給他倒杯涼茶:“閣主你慢點罵。”
“……我呸!”胖子接過茶,咕嚕灌了一口,一翻白眼,“本閣主的時間如此寶貴,哪有空浪費在罵人上。”
“小的說錯了。”總執事趕緊自己給自己一個耳光,“閣主金玉良言,怎麼能是罵。”
“行了,”胖子丟掉茶杯,“趕緊地,找一批人,連夜給我寫出百八十篇文章,把那什麼……什麼十二書莊給我壓下去。”
“是。”總執事趕緊連聲應下,頓了頓,又小心翼翼地道,“閣主,那十二莊,不僅包含了西洲勢力最盛的寒梅山莊、白鹿書莊、月照書齋,還包括了其他洲的九大書莊。天下士子所讀之書冊,十之八九,都出自這十二莊。現在他們聯袂聲檄妖獸,恐怕一時間難以找到能同之相抗的……”
總執事還有些話不敢直說。
三十六城慘案,與以往的荒瘴橫行,城滅而亡又有所不同。
一來,這一次,鑄造慘案的是妖族,許多人都是親眼見到發狂暴戾的妖獸將自己的親人撕咬,可謂是仇深似海。二來,若是荒厄爆發,城池之民多是舉城為瘴霧所吞噬,難留活口,而這一次,妖獸食人,雖然也是生靈塗炭,但逃出去的人卻不少。
這些逃出去的人,將消息、恐慌、憤怒和仇恨一並地傳了出去。
人妖血仇由來已久。
正如那些書莊的書生們最喜歡扯的一句話“非我族類,必有異心”,大部分人對妖獸都帶幾分排斥心理。特別是在晦明之夜後,三十六島的妖族進入清洲,這件事本就讓其他洲池的人緊繃神經,十二年來中間爆發的小摩擦更是不少。
眼下,三十六城的血災,瞬間就將原本就緊繃到極點的那一根弦給燒斷了。
諸多原因混雜在一起,事態瞬間激烈至此。
十二書莊聯袂發布檄文如此聲勢浩大,一方面固然是因為絕對有人於背後作祟,提前收買,甚至是掌控了部分書莊。但另一方面卻也是因為慘案驚人,過於敏感尖銳,而原本很快就將召開的仙妖會盟又早早地吸引了許多目光。
整個西洲就是一個堆滿爆竹的旋渦。
現在有人將火點燃了。
平心而論,總執事認為,這根本就不可能憑借百八十篇文章扭轉聲浪。
左月生踱步,臭罵,罵了幾句,一伸手:“把他們寫的那些狗屁不通的東西拿來,老子再看看。”
“是。”總執事急忙將一疊早早地就整理好,卻不敢拿出來的文章捧上。
左月生陰沉著一張原本頗為喜氣的臉,跟吃蒼蠅一樣,開始看。
而總執事在遞上這一疊紙後,立刻低頭退到了一邊。
——要知道,這種情況下,指責的鋒芒瞬間就波及到了前段時間態度強硬,要求御獸宗解除血契的神君身上。其上種種陳詞,雖不敢直言,卻少不了拐彎抹角,含沙射影。
果不出所料,不出三個呼吸,左月生就跳了起來,破口大罵。
最後一張完好的,價值不菲的桌子瞬間壽終正寢。
“什麼狗屎!!!”
左月生冷笑:“自己被窩裡的那檔子事都捂不嚴實,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娼女盜,也好意思在這個時候給我慷慨激昂地滿口噴糞?”
他在飛舟最精致的雅間裡“出口成章”。
“沒有仇大少爺當初定四極,他們哪來的筆墨紙砚和闲嗑瓜子的時間在這邊噴糞。白眼狼好歹捧碗的時候,還知道叫兩聲娘,他們倒好,一邊扒緊碗不放,一邊就在罵娘。”左月生越說越氣,恨恨磨牙,“早晚有一天,老子把他們那堆狗屁仁義道德扯了當廁紙,把他們的那什麼學堂拆了燒火!”
第153章 隨風直上
總執事誠惶誠恐地聽自家閣主將天下聞名的十二書莊罵了個狗血淋頭, 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生怕一不小心引起閣主的注意, 就連帶地把自己也給剁了。好在閣主大人到底還記得事情緊急,輕重有分,一邊罵,一邊一目十行地把檄文大概翻了一遍。
“袁沐,”左月生從厚厚一疊文章中,抽出一張,“這家伙是誰?老子怎麼覺得有些耳熟?”
“閣主, 這位是洛水書莊最精通歷法的大儒,”總執事趕緊開口,“《青天圖》就是出自此人之手,為十二洲歷學流傳交廣的一副天象圖, 因此在湧洲、滄洲以及蘭洲東部一代,頗負名望。空桑百氏未滅時, 曾將此人奉為客卿。”
“空桑百氏的客卿……”
左月生想了一下,猛然記起一件事來。
“《清日說》就是這老不死寫的?”
十二年前,清洲大劫剛過, 晦明夜分未至, 還隻是太乙小師祖的仇薄燈一劍斬斷清洲金烏身上的牧天索, 牽連引動清洲洲內的瘴霧。當時有不少走荒人因瘴霧流動的變化與物候的反常, 誤走錯路,葬身瘴霧。
當時, 就是這個叫袁沐的所謂大儒, 寫了一篇《清日說》, 廣為流傳,為湧洲憲翼千裡大截殺推波助瀾。當時, 還因為有書生在茶館高誦《清日說》,陸十一險些把人揍死,鬧出人命來。
總執事點頭。
“大爺的……”左月生差點把自己的後槽牙咬碎,“老子初就該直接塞了他的嘴,把這家伙沉去填糞池。”
——那時候,山海閣對仇薄燈和師巫洛離開燭南和清洲,不加阻攔,承受了來自三十六島、空桑百氏還有他洲仙門的不小壓力。閣中虛弱,無力應對空桑提出的枎城查看金烏的要求。
在太乙宗的震懾下,最後雙方折中,由空桑百氏和仙門共同選出一批非百氏的歷師,進入清洲,在山海閣的監督下,共同查看新的金烏與新的日出中心。
袁沐就是其中一員。
左月生差點就要把這胡說八道的朽儒給套麻袋填糞坑,奈何已非昔年被流放東西,街頭跑馬,巷尾遛狗的賴皮了,身在燭南,九城在大劫過後,百廢未興,又需應對新敵,如困樊籠,不得自由。
“剛好這次一起把賬給算了,”左月生在雅間中踱步幾圈,喃喃自語,聲音裡的森然冷意,聽得旁側的總執事為之一凜,不敢貿然出聲。沉思片刻,左月生忽然又問道,“奇了怪了,晦明夜分後,跟空桑百氏沾邊的都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那幫子書生不都最喜歡標榜自己的清傲風骨,怎麼他們就沒把這酸臭老頭子用唾沫淹死?”
總執事趕緊解釋道:“閣主,當時空桑百氏勢大,天下書莊,名士大儒,十之八九都曾受過百氏望族的邀請,參加過那麼幾次空桑清談。晦明夜分之前,受邀為百氏中某一族的客上卿,是一時之風尚。若有人要以此來攻訐他人,便很可能將自己的師長親朋攻訐進去。”
左月生連連冷笑:“好個仁義道德!好個清正風骨!真真是一代聖賢!不給他們立塊碑,當真是可惜了。”
總執事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也不是沒有對此加以抨擊者,不過那些人門生較少,比不上這些人。而且,以袁沐為首的一眾大儒,在晦明夜分後,立刻對空桑百氏大加痛斥。其後,太乙與三十六島相持未定,還未西返空桑時,便是他們率先對百氏遺族加以追殺清繳……”
“哦,”左月生明了,“白眼狼被自己養的白眼狼給咬了,呸,活該!”
眼下,空桑百氏的遺族人人喊打,名聲穢不可聞,其中還有大半是多虧這些“大儒”“名士”所賜。
“……其時,袁沐之次子,本來娶了空桑太虞氏的女子為妻,相傳,夫妻恩愛,伉儷情深。袁氏次子不願奉父命,手刃妻子,連夜帶她逃出洛水書莊。袁沐老兒得知此事後,痛心疾首,將親子與媳婦一並親手誅殺。這件事傳出後,小人認為,對他挽回聲譽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大義滅親!精彩精彩!”
左月生連冷笑都懶得冷笑了,直接鼓掌。
說到這裡,連總執事也是頗為不齒。
十二年來,山海閣在新閣主的帶領下,行事作風,與以往多有所不同——簡單地說,以前左梁詩閣主在任,山海閣好歹是打著“海納百川,粥濟天下”的名號,行商作販,多有顧忌。而等到左月生擔任閣主,壓根就懶得管那層遮羞布裡,幹脆利落,就擺出一副“廢話少說,老子隻想賺錢”的流氓嘴臉。一心一意,專注撈油水,發大財,所用斂財手段之刁鑽,之花樣百出,之……呃,不要臉,稱得上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為此,山海閣沒少受十二書莊的譏諷。
抨擊他們身為修士,毫無仙人做派,一身銅臭,俗不可聞。兩眼隻觀金銀玉,一心隻生不義財。
也不想想,晦明夜分前,清洲剛遭一場荒厄大劫,前任閣主清山鎮海時,親手誅殺了閣中將近半數的元老。爾後晦明夜分,又恰逢山海閣鎮守不死城,煙畫棠夫人帶精銳前往南辰鎮守,全部英魂鎮塔。短短不到半年間,內外重創,風雨飄搖。
若非新上任的左月生閣主當機立斷,不惜受人譏諷嘲笑,勒令山海閣一轉以往隻收天材地寶,主商仙門的習慣。從仙到凡,從凡到妖,皆與往來商販,連派出弟子,護送走荒人,運送糧食等等雜笨的生意都做。山海閣,又何以渡過最艱難的時歲,在短短十二年間,振興至此?
再說了。
十二洲瘴霧流轉,洲之四季大為不同,日照月華也各具殊異。有城糧豐而布薄,有城產石鹽而稻谷難生。他們山海閣聯手天工府廣創耕具,大力推廣,販運糧食,以溢濟匱,使得這十二年,死於飢餓寒凍者,比之以往,大大減少。
就衝這兩件事情,山海閣九成以上的長老執事,就對自家年紀輕輕的閣主佩服不已。
反觀那些所謂的書莊,除了指手畫腳,還能做些什麼?
明明大部分書生,一輩子不見得斬殺過多少妖鬼,救過多少人,卻天天理所當然地將天下視為己任。落筆不是指點這個,就是抨擊那個。滿腹之乎者也的經綸,就真個將十二洲當成自己筆墨縱橫的地盤了。
想到這裡,總執事忍不住對左月生左大閣主剛剛罵的那一通話,深以為然,覺得堪稱是金科玉律。
不愧是僅僅十二年,就令山海閣這株萬載老木重獲新生的左大閣主!
“不過,閣主,”總執事小心地道,“袁沐此人,於歷法上,確實有所造詣,且門生極廣,久成蔭蔽,枝連蔓繞。所謂‘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卻連寵愛多年的親子,都能親手誅殺。若是此人在引動眼下的口誅筆伐之風,恐怕普通的士子儒家難以同他相抗衡啊。”
“直接剁了得了。”左月生毫不猶豫道,“剁了後,把他的舌頭給我扔去喂狗。”
“閣主,”總執事冷汗頓時就下來了,慌忙道,“眼下是眾口悠悠,若把他給剁了,恐怕於事無補,反而會給事態更添一重禍亂……閣主,您……”
“行了行了,”左月生一揮手,“屁用沒有,一邊去,當老子不清楚嗎?”
總執事這才松下一口氣。他還真怕左閣主為給神君出氣,一怒之下,真就不管不顧把袁沐老兒給剁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難道就真沒辦法把袁沐這人給收拾了嗎?總執事憂心忡忡。
左月生瞥見了他的神情,嗤笑一聲:“區區一袁沐老兒,有的是辦法陰死他。”
說著,左月生開始在布置精致風雅的房間裡來回踱步。
轉了兩三圈。
左月生猛然看向總執事:“你,立刻讓人去找幾個名望不低,當曾經跟袁老賊競爭過空桑百氏客卿之職未成的家伙,帶上重金和雷靈炮去,一定要快!限你在一天之內辦成此事。另外,尋找到一與袁老狗次子相似之人,帶我手信,帶他去找藥谷谷主。此外,調動山海閣飛雲司,徹查洛水山莊這些年的賬簿,徹查其莊下佃戶人口與修士多寡……調查袁沐老賊的家私到底有多豐厚,將之全部公之於眾,並秘密請人加以質問——哼!既然想給自己立個聖賢的牌位,那現在西洲大難,蒼生苦厄,有多少錢財不都給我獻出來,也配稱什麼‘心念蒼生,兩袖清風’的大儒?”
左月生的震怒已經被壓了下來,語氣中流露出一絲當初枎城少年的混賬氣概。
——既然對方早已經手段下作,沒道理他們就該被各種條條框架束著。
就該比比,誰更不要臉,誰更不擇手段,誰更行事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