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蕭蕭,那可是太乙宗出了名“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怪力少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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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倉那邊怎麼這麼吵?”陸淨飄身落到地窟的廢墟上,回頭朝百弓莊還沒完全倒塌的那一片房屋看了一眼,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仇大少爺,你們太乙弟子審訊的本事不太行啊,有點落後了,你看看我們藥谷,經過本公子的更新換代,現在一顆痒痒丸下去,保準連幾歲還在尿褲子都能交代出來。”
“痒痒丸……你淨折騰這些玩意,你爹沒打死你?”
仇薄燈一揮袖,石窟廢墟上的積雪憑空飛起,落到一邊,將整個地窟重新毫無遮掩地露了出來。
石窟地底的血池已經蒸發幹淨了。
梅城的城祝司將血池裡的屍體搬出去了大半,但還有一些沒來得及搬走的屍體交錯橫擱在幹涸的池底,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氣。池子正中心的祭壇龜裂破碎,新寫上了散發金光的梵文經咒——明顯這是不渡和尚的手筆。
“我爹那個老古板,上次為了這茬差點沒被他罵死……算了,不說他,”陸淨搖搖頭,一指突破經咒封鎖,不斷冒出來的一縷縷黑氣,“就是這東西,沒辦法徹底消除,也沒辦法徹底封印……是昨天晚上剛剛出現的。”
說到這裡,陸淨頓了頓。
“是子時出現的。”
子時。
正是仇薄燈引師巫洛魂歸人間的時刻。
仇薄燈聞言,垂眸看著石窟,略一沉吟,伸出手,食指在空中虛畫出幾道光紋,然後屈指一彈落到祭壇上。
光紋落下,黑氣消失了。
陸淨剛要松一口氣,就看到消失的黑氣沒相隔多久,就又重新升了起來,一縷一縷,如黑蛇群舞,如幽暗中無數冤魂朝天空伸出手。
“果然……”不渡和尚意料之中地捻轉手腕上的白骨珠,他低低地嘆了口氣,望向仇薄燈,“這不是大荒的瘴氣。”所以,他才要趕在一大早,請仇薄燈親自過來看看……其實他要請的人,不是仇薄燈,而是師巫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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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薄燈頷首,神色平靜。
“不是大荒的瘴氣,那是什麼?”陸淨壓下心中的不安,問道。
仇薄燈沒說話,隻是側首看身邊的師巫洛。
師巫洛凝視著祭壇,慢慢抬起空著的左手,又忽然止住。他的指尖和衣袖流動著同樣的黑氣,寒氣凝結在他的手指間,利如刀刃。
天色驟陰。
陸淨的臉色微微變了。
“去吧。”
仇薄燈接過師巫洛手中的油紙傘,輕聲說。
師巫洛血衣衣袖飄搖,落到祭壇正中心。
他一落下,地窟中無數道黑氣立刻如尋找到歸源一般,蜂擁而來……在那一瞬間,黑氣裡浮現出無數女子蒼白的臉龐,或年輕,或年邁,或美麗,或醜陋。它們是所有死於血池中的冤魂。不知為何,這些死魂沒有歸入荒瘴,而是停駐在這裡。
死魂作輕煙,源源不斷地匯聚進師巫洛的衣袖。
千道萬道黑氣中,師巫洛血衣殷紅。
如新血流淌。
“這、這是……”
陸淨聲音幹澀。
仇薄燈立於風雪中,低垂眼眸,凝視正在吸收黑氣的師巫洛。他的手比握著的玉柏傘柄還白,指尖被天光照得透亮。一副渾然天成的美人照山河圖。然而,他目光所落之處,卻是森羅地獄。
“阿彌陀佛。”
不渡和尚雙掌合十,斂容輕誦。
——天道墜魔的影響,無遮無掩地展現在他們面前。
一人凝神,兩人靜默。
約莫半柱香的功夫,祭壇中不再有黑氣升起。
冤魂歸盡了。
師巫洛的面容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蒼白。
他從地窟中上來,眼眸漆黑,血衣流動,衣擺掠過雪地,留下一條汙穢血痕。雪花定格,地面龜裂。
不渡和尚與陸淨被他身上泄露的可怖氣息逼迫,不由自主向後退。
剛才在石亭中,見師巫洛和以前沒什麼兩樣,安靜地為仇薄燈斟酒焙火,他們不免有種錯覺……錯以為一切都沒有變過,師巫洛除了模樣和以前稍微有點不同,還是那個陪伴在仇薄燈身邊的巫族首巫。
但此時此刻,他們終於知道,自己錯了。
——迎面而來的,不是天道,是屍山血海,冤魂纏身的惡鬼。
血衣汙穢。
不渡和尚握住手腕上的白骨珠,陸淨也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刀。
仇薄燈向前。
惡鬼抬手,蒼白的十指伸向仇薄燈。
“仇施主。”
不渡和尚忍不住在他背後喊了一聲。
仇薄燈沒有回頭,黑氅輕拂,露出一節紅衣素腕。
他輕輕傾斜紙傘。
替惡鬼遮去風雪。
第132章 沸雪梅花粥
雪積在傘面。
黑眸沉凝, 血衣上的霧漸漸收斂,惡鬼變回了一名沉默寡言的年輕人, 除了衣色不詳外,沒有什麼異樣。他伸出手,從仇薄燈手中接過傘時,忽地收作一個小木偶,當空墜下。仇薄燈接住若木靈偶,攏進袖。
紙傘跌進雪地。
轉了半圈。
“走吧。”
仇薄燈回身。
不渡和尚皺著眉,還在看祭壇。陸淨卻忍不住了, 出聲問道:“這是……?”
“他墜魔了,在大荒時還好,歸來人間,天地受他影響, 死魂被拘留人間,不入荒瘴。”仇薄燈說, “不過,現在還能控制。”
“貧僧這幾年行走洲城,發現一些小城內, 死魂魍魎, 戾妖邪祟的數目比十二年前多了不少, ”不渡和尚收回目光, “之前猜是招魔引的影響,現在看來, 是不是和他墜魔也有些關系?”
“看樣子是。”
“那他現在情況怎麼樣?”不渡和尚問。
“意識不夠穩定, 吸收了這個血池的冤魂惡念, 得花幾天壓制一下,不然可能要失控, ”仇薄燈在袖間輕輕碰了碰小木偶,確認還在,便輸了一絲神識進靈傀裡,又望向陸淨,“你們藥谷是不是有一塊定魂的瓊花鏡?”
“上次我二哥去祛除水澤穢氣時帶上了,他現在離西洲不遠,我傳訊讓他立刻帶過來。”陸淨當即說道。
不渡和尚指了指自己腕上的白骨珠:“這個管用不?”
“現在還不用。”仇薄燈想了想,搖搖頭,“白骨珠畢竟是佛珠,和魔障鬼氣相克大於相生……不渡,你這段時間先在梅城待著,真需要我在跟你說。”
“行。”不渡和尚幹脆利落地答應,然後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剛好闲一下骨頭,成天東跑西跑的,差點沒把腳底板都磨禿嚕皮……對了陸十一,你要不要給我報個賬?上個月藤鞋可是足足跑破了七雙,給貧僧布個一百兩銀子的銀子唄?”
“一邊去,”陸淨沒好氣,“七雙藤鞋一百兩銀子,你可真敢開口。”
“陸大公子家大業大,區區一百兩銀子,毛毛雨啦。”
“滾滾滾。”
仇薄燈撿起跌落雪中的傘,合上。
陸淨見氣氛緩和下來了,想了想接下來一時半會也沒什麼事,就問他要不要去喝酒,梅城裡有條老巷,據說紅泥酒配梅花粥堪稱一絕。仇薄燈還沒來得及答話,葉倉就匆匆找過來了。
“小師祖,地窟裡藏著的另外一個人有問題。”
…………………………
“莊九燭,修為定魄期下層,痴迷丹青,是西洲第一丹青手,嗯,參加丹青大比的人都被他師兄師姐提前打點好了。自詡當世怪傑,因為葉倉他們幾個在錢來城偶然比武奪得畫作,誤認為知己,一路追了過來……”
陸淨一邊聽不渡和尚說“審訊”出來的結果,一邊打開鹿蕭蕭那天送給仇薄燈的木盒,展開盛放在珠光綢上的畫卷。
一看之下,險些笑岔氣。
“你們快看,這這這特娘的是哪門子的鬼才?畫的這是什麼玩意,”陸淨舉起那張用五花十色的線條歪歪扭扭,爬出無數小人在盒子裡或走或動,或站或躺的《西洲風物卷》,笑得直拍桌,“我的天,我三歲往我哥臉上畫烏龜都比這像樣。”
站在旁邊的葉倉差點一把捂住臉。
——怪不得那天那些“比武贈畫”的人那麼快就被放倒了,感情全是這“西洲第一丹青手”的幕後師兄師姐們特地僱來忽悠師弟的……
鹿蕭蕭盯畫的目光就跟火在燒似的。
他們看那盒子精致非常,上面的綢帶打出來的禮花復雜漂亮,怕拆開就扎不回去,所以也就沒親眼看過,隻當這“西洲第一丹青手”的畫肯定好,就一路小心翼翼揣著,揣到了天池山。
沒成想,竟然是這麼個玩意。
——這種東西出現在小師祖處處富有格調的房間裡,簡直就是玷|汙!
鹿蕭蕭羞愧到幾乎要鑽地縫謝罪。
“沒事,”仇薄燈瞥了一眼那張抽象至極的畫,沉默了一會,安慰她,“其實還挺富有創新精神的……很富有靈魂……”
陸淨笑得打跌。
鹿蕭蕭捏緊拳頭:“以後遇到胡亂吹噓自己的,我見一個打一個!”
名不副實的家伙都去死!
“不過,這家伙身上確實有古怪,”陸淨把畫卷了卷,丟回到匣子裡,正色道,“他被顧劍聖收為徒弟後,一直很不成器,一個靈獸也沒契成,但御獸宗對他卻很器重,三年前直接令他掌管御獸宗屬下的賭行。他修為不濟,體魄卻極其沉重,就連普通以錘煉體魄,肉身為器的武士都難以媲美……”
“你說他是誰的徒弟?”仇薄燈忽然打斷他,“顧輕水?”
“啊,對,就是那個西洲第一劍聖的顧輕水……”陸淨撓了撓頭,不知道仇薄燈怎麼忽然對這個感興趣,“一千年前西北隅出邪祟,好像就是他前去斬殺的,西北隅韋風風穴的鎮碑就是他立的。”
“這樣啊。”
仇薄燈微微頷首,神色如常。
他的指尖慢慢撥弄桌上白瓷瓶裡插著的一支梅花,花瓣映紅了他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