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厲風南下,冰川擁塞,也是顧長老前去驅鯨破冰,正航道……”葉倉道,話說到一半,就被鹿蕭蕭狠狠擰了一下,疼得眼角微微抽搐。
葉倉回頭看她,意思是,你發什麼神經。
鹿蕭蕭兇狠地瞪他一眼。
房間裡,不渡和尚在寫給山海閣的信,陸淨繼續分析莊九燭身上的疑點,仇薄燈在斟酒看花,沒什麼異樣。鹿蕭蕭卻奇怪地,敏銳地覺得,小師祖問顧輕水的時候,隱約有一些很輕微的不對勁。
這一絲直覺稍縱即逝,她在看小師祖時,就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梅城的動靜這麼大,御獸宗估摸這兩天就得到消息了。”不渡和尚抬頭道,“除了百弓莊跟他們有關系,我路上探查的幾個引魔陣,也有他們的手筆,雖說都不是直接插手的。現在是……?”
“傳信給御獸宗,要讓誰來梅城走一遭,自己看著辦。”仇薄燈挑揀盤中的梅子,語氣不疾不徐,不喜不怒,“但來的人,我不滿意,那就換我親自去一趟御獸宗,走一走他們的山門。”
仇薄燈松開指尖。
一枚蜜漬梅子浸進酒裡。
有那麼一瞬間,不渡和尚覺得說這話的,不是太乙小師祖,不是他們熟悉的那個紈绔仇薄燈,而是……神君。
可他什麼時候不是神君,又什麼時候是神君?毛筆在空中懸停了一下,在紙上滴了一滴墨,不渡和尚猛然回過神,低頭說了聲“好”。
仇薄燈已經將目光轉向了窗外。
天池山上,流雲過崗。
……………………………………
且不提一句簡簡單單的“親自登門”在御獸宗驚起什麼波瀾暗湧,梅城的人隻覺得這個冬天和以前相比,要好太多。
近城郊處的百弓莊忽然沒了,在沒有穿著百弓莊袍的人趾高氣昂地來往,有女兒的人家不用擔心哪天就找不到女兒了。鋪攤貨郎也不用擔心時不時有人酒飽飯足,還掀了自己的案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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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雪下得早,天池山的古梅也開得早。
明年會是個好氣候。
“……燻雪茶,煮粥花,蜜漬梅子不少加——新雪沸的新茶!”
“白梅果,紅梅絡,蝶糕煎羅鍋——”
“梅餅五文一個……”
“……”
婉轉的早點鋪子叫賣聲在冷清的空氣裡回響,雪一天一天下得大起來,趕來梅城觀雪賞梅的旅客文人也一天一天地多了起來。冬天來梅城的人,早上大多不會在客棧裡窩著,而是要頂寒冒冷地,去喝一碗地地道道的梅城粥點。
東街末,垂枝梅下。
一根竹竿挑起寫了個“楊”字的舊旗,底下就是一個簡簡單單的鋪子。主勺的老婦人姓楊,未曾婚嫁,老來便開了個早點鋪子,除了糊口外,主要是找點事做,不要太冷清。去年收了個走荒人的遺孤,認作自己孫女兒。
小丫頭穿件紅棉袄,坐在石階上幫奶奶挑揀煮粥要的梅花。
一邊數,一邊脆生生地吆喝。
“兩壇白梅酒,兩碟蜜漬梅花。”一雙踏雪來的靴子舊旗下停住。
“好的……欸,不要早粥嗎?”小丫頭詫異地抬頭。
雪地裡,站了一個撐傘披黑氅的人,傘沿壓得有些低,坐在石階最上層的小丫頭看不見他的臉,隻覺得他簡簡單單站在那裡,也顯得與別人不一樣。
“早粥?”
來人掃了一眼擺放在木架和石階上的諸多壇子。
壇子燒得不算精致,但一個一個擺放得很整齊,洗得也很幹淨,壇口用木塞塞了。隻在壇身上貼了紅紙,用板正的楷書寫了字:山桃白、千山雪、白須朱砂、金錢綠萼、跳雪垂枝、煙裡紅……林林總總,數十種梅花的名字。
見他在看壇子,小丫頭放下手裡的竹篾,認認真真給他解釋:“我們家的白梅酒比較烈,早上不吃東西隻喝酒容易燒胃。大哥哥你還是在點碗粥吧,很便宜的,這麼大一碗才四文錢……”她雙手攏在一起,費力比劃,“這麼大一碗呢!奶奶熬的粥很好喝的,不騙你!”
“那就在加碗粥吧。”
來人合起傘。
他收起傘的瞬間,小丫頭一下子就愣住了。垂過院牆的単瓣五福梅,簇擁厚絨的少年,煙紅的指尖,半攏的紙傘,滑落的白雪……坐落在僻靜出的小鋪子忽然一下子黯淡,又一下子灼灼生輝。
他立在梅下,就成了一幅渾然天成的丹青,冷寂又古豔。
“……你、您,您要喝什麼粥啊?”小丫頭問,局促得有些磕磕絆絆。
“什麼好喝?”仇薄燈拂去椅上的積雪,坐了下來。
“山桃白滾的梅粥最清,千山雪的味道比較淡,但是回味最好,白須朱砂的味道最濃烈……”說到熟悉的,小丫頭終於又流利了起來,掰著指頭數給他聽,“您要了白梅酒,最好的是搭點甜一些的……煙裡紅滾的梅粥怎麼樣?”
仇薄燈聽她頭頭是道地數完,才點頭說好。
梅城的人們喜歡在掃雪的時候,把落花收集起來,清洗幹淨後,分揀開來,封存在壇子中,煮粥的時候,加進一把,就成了小城的風味。煮梅粥不能用井水,要用未落地未沾汙濁的雪,所以家家戶戶門口院中都會擺放上幾口大缸,專門用來盛雪。
落花輕薄,熬粥時早放清香易散。除了黑心鋪子,賣粥的人將白粥熬到將熟時,就會壓小柴火,讓它慢慢熬,等客人來了,要喝什麼梅粥,就現勺,現煮。小丫頭去取酒和蜜漬梅花,老婦人開始滾粥。
仇薄燈要等人,就坐在垂梅棚下,看她們忙活。
老婦人將白粥分進小湯鍋裡,加進一勺雪。雪沸之後,米粒開始翻湧,待米湯粘稠後,便打開裝有梅花瓣的壇子,將洗淨的煙裡紅勺了幾勺,沿著邊沿向內,均勻灑下。
酒上來了,蜜漬梅花上來了,粥也上來了。
的確是很慷慨一大碗。
盛在口闊底深的黑陶碗裡,米粒經慢火熬後晶瑩飽滿,剔透如雪,同梅花相依相綴,花的冷香與米的清甜融在一起,密不可分。暖洋洋一碗,雅致成了梅城的尋常。這世上,大多數人,活著,也就是這麼一碗粥。
仇薄燈拈勺慢慢地舀,看白色的水汽騰卷。
有遠來客在桌前停下。
黑衣白冠的青年立於風雪中,神色冷淡。
“坐吧。”
第133章 大寒友聚,相逢故裡
白梅酒落進淺底闊口的酒盞, 濺起晶瑩的水珠。取古川寒水釀的酒香味悠遠,遠到而來的客人落座在對面, 一言不發,飲盡一杯又自斟一杯。黑氅紅衣的神君拈勺喝粥,白勺碰黑陶,聲音孤冷。胡老嬤的幹孫女一會看看這個,一會又看看那個,不知為什麼也不敢再吆喝攬客。
不大不小一個粥鋪棚下,隻有兩位奇怪的客人。
白勺輕輕擱下。
神君抬起眼:“今年西洲鯨群不南下。”
“是。”
黑衣白冠的牧狄端著酒盞, 言簡意赅。
“是白民吧?”神君推開粥碗,也自開了一壇酒,凝視酒液斜斟入盞,“雒棠和肅慎, ”和鯨群賭球十賭九輸,總是不認賬……他細微地停頓了一下, 將所有湧動的往日瑣事掠過,“他們雖然離鯨群近,但說服不了鯨群。”
“是, ”牧狄轉動酒盅, “鯨群隨厲風南下破冰, 以止百川入灣, 世代如此沒錯,可這對鯨群又有什麼好處?它們願意做就做, 不願意做就不做, 誰也管不了, 您說對不對啊?神君大人。”
神君沒說話。
雪越下越大。
胡家老妪熬的粥暖洋洋的,梅花漬的是芬芳的新蜜, 白梅釀的酒也烈的剛剛好,一口下去,能從肺腑暖和到手足。天寒地凍,就該在這樣的角落闲聊打岔,從前天釀酒偷花扯到今天雪地貓兒打架。
可兩人誰也沒開口。
該說的,不管是怨懟的,還是憤怒的,亦或者是恩仇交織,質問徘徊的,都已經在十二年前說盡了。事到如今,已經不需要寒暄,也已經不需要多言,大家單刀直入,一針見血得一點兒也不像故人。
許久。
神君放下酒壇:“西北天闕不足,日照難至。鯨群留北,一旦大荒助長厲風,便是龍魚的陵居之地也要被冰封。白民不至於不知道這一點,大荒允諾了你們什麼?”
“為什麼不能是我們自己要這麼做?”牧狄聲音漠然,“哪怕是被冰封凍死寒中,也好過成為人修的牲畜,任勞任怨,最後被剝皮抽筋,煉油取肉,成為諸位仙門貴客的盤中餐來得好吧?”
“御獸宗違令暗獵鯨群一事,我會處理,”神君緩緩道,“但厭火島的魘猿在六年前失蹤,它腹有芥子界。朝陽島水伯的八足青黃獸在一年前隱匿,它能渡川河,能借水澤……十二年來,西洲和雲洲二洲荒侍忽增,三十六島也該有所處理。”
殘雪白梅低垂,印照在神君與大妖臉上,光影斑駁。
平靜與冰冷的目光在光影中對峙。
冬日未升,晨寒正盛。
“三十六島的妖族既然膽敢違背命令私渡荒侍,自然會受懲戒。至於那些已經脫離三十六島的妖族……它們和仙門,有什麼恩怨,那是它們和仙門的事。人族修士不是每每自誇斬妖除魔嗎?”牧狄冷冷道,“那就讓那些斬妖除魔的仙門自己去解決,別指望三十六島替他們收拾爛攤子。”頓了頓。
牧狄低低笑了。
“你令巫族北上,不止是為了讓他們重回夷丘故地吧?巫族為雲中古裔,比仙門更了解三十六島各族的習性,有善馭蟲鳥,無物不可成為巫族的監控四方的眼睛……好一顆東扼妖族,西鎮仙門的棋子,”牧狄屈膝擱酒壇,嘲弄地望向對面的人,“你以前不權不衡,不是你不懂,是你不想用,可如今呢?”
如今呢?
如今先是北調巫族以監三十六島,後是中制日月以制十二洲。
有何事非權衡?
白梅花被風吹落,落進盞中。
神君慢慢地轉動杯盞,看小小一瓣梅花,在清酒上晃晃悠悠,如孤舟飄來飄去,到頭來隻是在原地打轉……他舉杯一飲而盡,黑陶淺底與桌面碰撞,發出不輕不重的聲響。
“是。”
神君輕聲說。
牧狄不笑了,臉龐無喜也無悲。
……一恭二喜,彼之不去。小雪降兮,扶掃庭兮。三恭四喜,賜我冬兮。大雪碩兮,紛紛蓋羽。三恭四喜,新來舊去。冬之既至,請我神兮……隱隱約約地,風將很遠處的歌聲模模糊糊地送了過來,那是梅城的孩子們不知在哪條胡同裡踢石子唱《喜雪謠》。
牧狄猛然舉起酒壇。
……五恭六喜,郎君好儀。小寒冰玉,瀝瀝如雨。七恭八喜,佳人睞宜。大寒友聚,相逢故裡……
石階上的小丫頭吃驚地瞪大眼,看粥棚下將烈酒當做白開水灌的年輕客人。清亮的酒液順著他瘦削的下颌線條滾落,打湿咽喉與半個胸膛……寒漿“哗啦啦”地落下,涓滴不剩,青年推桌絆椅,大醉起身。
酒壇被他隨手丟到地上,哐啷破碎。
牧狄大笑,對神君一揖到地:
“恭喜!!!”
恭喜您所願皆空。
恭喜您跟我們一樣,到頭來面目全非。
恭喜。
……………………
“……九恭十喜,叩敬天地。除夕噼裡,炮竹不息!”
東胡同兩側的牆很高,平展的瓦承載的積雪在孩子們的聲音裡掉下來,七八個半大孩子在窄巷裡玩遊戲,踢的卻不是石子,而是一個雙手緊緊抱住腦袋,蜷縮成幹巴巴一團的瘦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