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原本的約定,山海閣覆滅後,寶庫歸屬所有叛變的閣老。但眼下左梁詩的架勢簡直是鐵了心要在山海閣覆滅之前,把全部的財富燃燒殆盡,這種臨死前放火燒寶庫,不讓敵人佔一文錢的作風堪稱流氓。左月生果然是他的親兒子。
可白帝和赤帝在天空中對峙僵持,祂們誰也沒有將左月生的舉動放在眼裡,他們就沒有資格開口,否則就是僭越。
“梁詩,”月母長腿交疊坐在一團黑雲中,似悲似憫地看著他掙扎,“何必做無用功呢?燭南的覆滅已成定局。”
天空半邊漆黑,半邊血紅。
瘴霧如潮,從海天交際而滾滾湧來,已經將燭南圍住。
“原來天外天隻是一些藏頭露尾的鼠輩。”
陶容長老冷冷地道,他的灰袍因高空蓋下的無形壓力而鼓蕩,獵獵作響。
應鍾等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在譏嘲古禹!在譏諷懷寧君!在譏嘲高高在上的天外天上帝!讓人簡直不知道他是勇敢無畏,還是幹脆瘋了。
“愚不可及。”
孟霜清嘴唇蠕動,最後吐出幾個字。
流火從天而降,孟霜清已經看到陶容化為齑粉的一幕。
“第二次。”
赤帝古禹蘊藏怒意的聲音回蕩,穹頂血色蛛網般的裂縫進一步擴大,天幕隨時欲碎。
“這是你第二次阻止我,你是想與我為敵嗎?”
懷寧君白衣翻飛,隕星般的流火懸於天空。
他輕輕一揮手,將它們從虛空中抹去:“我們可談不上什麼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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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霜清微微一怔,隨即很快明白過來,隻能說陶容這老匹夫當真是走了狗屎運。白帝與赤帝彼此間似乎舊怨深重。懷寧君樂得見古禹被蝼蟻譏嘲,自然不介意隨意出手攔一擊,反正蝼蟻的死活無關要緊。
與其說祂是救了陶容一次,倒不如說祂是在針對古禹。
劍拔弩張,不少人暗暗期盼赤帝古禹與白帝懷寧君翻臉動手……好比被鬣狗與豺狼圍獵的馴鹿,奢望鬣狗和豺狼彼此撕咬,以此苟活。可惜鬣狗和豺狼雖然不打算放下舊怨,攜手狩獵,也沒有讓馴鹿逃離的計劃。
“我隻取南辰燭。”
古禹冷冷地說。
懷寧君頷首,帶著月母緩緩退後。天穹的缺口被一點點擴大,古禹似乎是打算拆出一個足夠探手取燭的缺口——據說,八周的仙門是點燃八極的蠟燭,是釘進大地的天楔。這個古老的傳說在今天得到了證實。
在燭南,似乎真的就藏著一支連天外天五方上帝都垂涎的蠟燭。
然而已經沒人關心傳說的真實與否。
……看起來,情況是豺狼等著鬣狗發動致命一擊,再上前結果重傷的馴鹿。
明明還活著,就已經成了別人分刮完畢的盤中餐。
真是莫大悲哀。
“梁詩,”月母將銀杖橫於膝上,杖身的光照亮她嫵媚的臉龐,她幽幽地開口,“你還有最後一次機會。”
她並沒有看古禹,似乎並不怎麼在乎這一位天外天的赤帝,似乎對懷寧君也僅有一些表面的敬意。不過她本身就是古老之一,本身就是見證過雲中城劇本的存在,雖然地位比不上赤帝和白帝,可確實也不需要卑躬屈膝。
“看來我還幾分有充當藍顏禍水的本事,”左梁詩左顧右盼,“幸好夫人已經去藥谷做客了,諸位之後千萬莫要把此事告訴她,否則我可能得跪地板跪到天荒地老了。”
緊繃的氣氛出現了些許裂縫。
“閣主啊,”一位提長戟的閣老苦笑,“雖然您的懼內十二洲聞名,可在這個時候還在操心這個合適嗎……”
大家都心懷死志,準備慷慨就義了,你突然神來一筆,這不是離譜嗎?
“有什麼不合適的?”左梁詩說,“高閣老,您敢對卿閣老坦白自己去過溱樓麼?”
“鴛妹,你別聽閣主胡說八道,”出聲的那個閣老忙不迭地看向身邊的一名女刀客,“他血口噴人,我早八百年就不去紅闌街了。你信我啊!”
卿閣老冷哼一聲。
眾人竊笑。
氣氛詭異地輕松起來,類似的情況曾經在山海閣會上發生過不止一次。左梁詩就任閣主的時候,山海閣內部就已經派系林立了。每次發生劇烈爭執,雙方試圖取得左梁詩表態,他就總以夫人如何如何,顧左右而言他地和稀泥。
夫人牌稀泥和了那麼多次,這一次聽起來倍感親切。
“這不就對了,一個個的好端端學太乙宗板什麼棺材臉,”左梁詩這麼說,自己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山海閣還沒亡,哭什麼喪?”
蒼穹的缺口越來越大,粘稠的天血已經滴落到燭南城中,大火熊熊燃燒了起來。火光中,山海閣弟子們撐著刀劍,緩緩退後,退到了內城周圍,俊秀的,美麗的,普通的……所有的臉龐都被火光照亮。
“我是個不稱職的閣主。”左梁詩說,“知州城苦鬱而不為;知掠販凡民而不查;知走盜私通而不糾;知惡令於下而不止……瞻前顧後不敢斷決,總想著和緩一點,再和緩一點,自以為懷抱清山鎮海的志向,實際上不過是借勢作惡的懦夫。”
他操控著金羽圖,將最後的所有梵淨塵打到落到預定位置。
無數座精美的樓閣同時化為齑粉,往昔輝煌壯麗的雲中仙閣,轉眼成為一片焦土,到處的倒塌的雕梁畫棟。
左梁詩環顧四周。
“我是個懦夫,也是個罪人,”他輕聲說,“山海閣數萬載,在我手裡淪落到這種地步,梁詩愧對先祖。”
“閣主,這怎麼能怪您?”高閣老嘆了口氣,“是我們這些老東西太頑固了,頑固如榆木……是我們失責。”
“誰罪誰過,都要清算。”左梁詩的視線劃過立在遠處的應鍾等人,“有罪當斬,有過當贖。為了最後的清算,諸位是否還願意追隨我這個懦夫和罪人,為清洲一戰?”
“誓與閣主共進退!”
閣老們高聲道。
“誓與閣主共進退!”
婁江高喊,山海閣弟子高喊,九城城民高喊,燭南漁民高喊。聲音匯聚成天地的浪潮。
“多謝諸位。”
左梁詩深深鞠躬。
高空,古禹徹底撕開一片穹頂,由巖漿與赤火組成的手遮天蔽日地朝燭南蓋下。閣老們拔出刀劍,要迎上天空落下的巨掌時,可就在他們起身的瞬間,旋渦般的風暴陡然卷起,將他們推向四方。
“閣主!”
陶容長老大喝。
風暴中心隻有直起身的左梁詩。
他生得過分陰柔雌雄莫辨,平素又最擅長和稀泥,以至於不少人嘲諷山海閣有一位沒骨頭的陰陽閣主。可此時此刻,狂風刮動他被血染透的半邊白衣,他脊背挺拔,忽然就雄霸得足以睥睨十二洲。
“梁詩……必不辱命!”
他縱聲而笑,帶著無數道拔地而起的金色光柱,迎向毀天滅地的古神。
光柱從梵淨塵落下的地方升起,釘進支離破碎的蒼穹。原來左梁詩一次又一次啟動金羽圖,不是為了不給留下敵人一文一錢,而是為了布置這個封鎖古神的囚籠——他從一開始就在等,等斬神時刻的到來。
千萬道金柱與千萬團流火碰撞,如同大火從地面燒到天空。
狂風卷動左梁詩的衣衫,他從虛空中拔出一柄雄霸無雙的金銅黑漆陌刀,刀上火光閃動,照亮他的臉龐。
天外的古禹忽然愣了一下。
在左梁詩拔刀的那一刻,祂竟然隱約看到了另一道成為諸多古神噩夢的身影。一道早已粉身碎骨,魂飛魄散的身影,以及最後那個令諸多古神諱莫如深的……
詛咒!
……我賭。
賭此後千人為我,萬人為我,千萬人為我。
賭此後千萬年仍有不滅的星火。
我賭。
歸丁十二年,亥月三日,烽火起燭南。
火燒天外天。
第74章 清山鎮海一刀一剎
穹頂破碎的爆裂聲壓過雷鳴, 這一刻仿佛潮汐流到天空,天空化為熔漿般的大海, 海中探出四條火龍,張口露齒,鬢須皆燃,蒼身噴吐光輝,光如日月!龍腹有紋,紋如雲水,水升焰降, 龍影蚴虯,電閃而至。
東西南北四個方向被盡數阻住,上空是緩緩壓落的巨掌,左梁詩就像一隻被困籠中即將被捏碎的飛燕。
飛燕回旋!
切刃諸刃鋒上削, 陌刀急回旋金月。
龍角被剪斷,龍眼被割破, 龍首被攪碎,左梁詩在空中回旋一圈,四條火龍就被絞碎成火雨紛紛揚揚向大地落下。而他沐雨而上, 趨勢不減反增, 就像絞盤擰到極致後猛然松開, 射天的箭攜裹風聲。
陌刀上燃著龍炎與龍血, 在左梁詩身側拖出長長一道赤痕。
逼近!逼近!
他竟然自己朝遮天蔽日的巨掌撞去!他竟然非要等到雙方距離隻剩咫尺才肯發起進攻,在那麼近的距離下, 陌刀的雄霸才能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來, 敵人沒有閃避之機, 他自己也沒有後退的餘地。
飲盡龍血的陌刀在扭曲,在咆哮, 在醞釀著驚世一刀。
巨掌猛地收握成,左梁詩的身影消失在那遮天蔽日的掌中,消失在所有人的目光裡,所有人的心髒猛地卡在喉嚨處,廢墟中的陶容長老猛地向前踏出了一步,城牆上的婁江猛地站起身。
“閣……”
剩下的呼喊淹沒在刀光裡。
先是流淌巖漿的手甲上出現了一線亮痕,爾後刺目的金光從其中迸濺出來,筆直地向上直升,仿佛騰龍凌空!轉瞬千丈!山巖巨島般的血肉連帶一片片碎甲向四面八方炸開,大海被印照成一片紅色。
一刀!
天外探來的古禹之手分崩離析!
左梁詩懸浮在高空。
陌刀在他手中長鳴不絕,鳴聲欣喜,左梁詩養晦韜光太久了,久到陌刀跟隨他這麼多年幾乎沒有真正出鞘,直到今日!今日刀身泛起妖冶的血色,那是飲過神血的明證!
一刀一剎那,剎那驚天下。
陶容長老奔向天空的腳步定格,婁江的驚呼卡在咽喉裡,無數山海閣弟子的瞳孔被一刀照亮,燭南九城在這一刀下寂靜了一呼吸,寂靜過後便是排山倒海的歡呼。歡呼中,許多弟子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多少年?
他們被嘲諷沒有一個像樣的掌門嘲諷了多少年?他們羨慕其他宗門的弟子擁有一位聞名十二洲的掌門羨慕了多少年?他們聽聞那麼多退讓聽了多少年?
灰心過,泄氣過,失望過。
直到今天,他們終於知道他們的閣主不是沒有骨頭的窩囊廢,更不是不敢保護他們的懦夫。今天過後,他們終於也能挺直腰板,大大聲聲地告訴所有人:能以一己之力護弟子的閣主,他們也有!
誰人如山海,一力戰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