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
他真的去做了。
最後,如群星墜落。
那是鴻蒙初生以來,十二洲大地最絢爛的一場雨,無數餘火落進洶湧肆意的瘴霧裡,每一點火光都是一點破碎的神骨,都是一點燃盡的神魂。問什麼何處埋骨?山河何處……不埋骨!
“我真恨這個人間啊。”
師巫洛聲音嘶啞。
所有城池都建在他的屍骨上,都是榨取他的血肉開出的花。誰還記得喧哗背後是誰的足跡遠抵四極?……就算往來舟船再美,就算熙攘人煙再熱鬧,也變得面目猙獰,變得全都像是不可饒恕的敵人。
“可我有什麼資格去恨?”
師巫洛將消瘦的少年用力按進懷裡。
在遙遠的南疆,屹立千年的祭壇正在迅速轉動,把一個人背負的幾乎要摧毀他的因果罪孽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把一個人的生命分成兩半用以維系另一個早已支離破碎的魂魄。這是數萬年來,從未有誰舉行過的禁忌儀式。
竊陰陽,逆死生,換命數。
換的不僅僅是壽元,更是冥冥之中的“命數”,把自己的一切輝煌美好坦途,換給另一個人,把另一個人的一切坎坷挫折罪孽換給自己。
群星般璀璨的光從師巫洛身上騰起,盡數沒進仇薄燈身體。
自天地初闢以來,再無這樣的逆轉,誰也想象不到,兇名赫赫的十巫之首竟然擁有如此輝煌的命數。單從命數來看,他簡直該成為十二洲的共主,簡直該成為芸芸眾生的救世主。
可這一切,都是仇薄燈給他的。
“最該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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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自己啊。”
所有人都在吞噬他的殘骸,所有人都攀附他的血肉而生,而他是最大的受益者。
哪怕他一點都不想要。
………………………………
金色的煙火在漆黑天幕下盛開,聲勢浩大。
所有人的耳膜都被震得嗡嗡直響,火光與震鳴來自山海閣本身。所有閣樓,所有亭臺都如八寶轉子般轉動,寶頂角樓咆哮著轟出一團團靈火,在高空中綻放成一朵朵怒放的黃金菊。花瓣向四面八方如隕石般墜落,砸進擁擠滿無數妖鬼的靜海。
金光平鋪而出,將燭南海民、山海閣弟子還有妖鬼邪祟同時籠罩。猙獰嘶吼的夜叉虎蛟睢身形漸漸地淡去,而應龍司弟子燭南海民安然無恙。
“你們山海閣……真他娘有錢。”
陸淨松開麻木得失去知覺的手,靠著城牆,軟軟地滑下,坐倒。
“一枚一萬黃金的梵淨塵……”
婁江晃了晃,險些因為力竭直接從城頭摔下去。陸淨抓住他的腳,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把人拖了回來。他們精疲力盡地靠在城牆上,一起抬著頭,看徹底變成軍事堡壘的山海主閣。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尊擺設用的金像忽然站起來,對天地發出振聾發聩的怒吼。
左梁詩半身血紅,立在山海大殿頂部的高閣上,黃金般的光照得他像一尊青銅雕塑。
他手中提著一柄斷劍。
“你在拖延時間啊,”月母慢慢垂下染血的長杖,凝視他冰冷的臉龐,“梁詩,你藏的東西當真不少。”
應鍾與孟霜清連同其他叛變的閣老落在燭南城池的西側,與東側的月母一起,隱隱形成一個包圍圈。
孟霜清的臉色陰晴不定。
山海主閣本身就是一件靈器,這件事他們也知道,可“金羽圖”原本的防御範圍隻有燭南九城本身,並不囊括靜海,更不具有攻擊手段。沒有人想到,左梁詩竟然不知不覺地將它改造成了一座攻防兼備的堡壘。
“小看他了。”
應鍾低聲說,神情難看。
他猜到左梁詩是怎麼在他們眼皮底下完成這件事的了。
左梁詩就任閣主以來,因為自身修為不濟,對所有閣老都畢恭畢敬,隔三差五就以“閣老為山海閣貢獻頗大,怎能屈居陋室”為由,殷勤地替他們修繕樓臺,建造高屋。應鍾就是因此打心眼裡瞧不起他,覺得他愚不可及。
隻會討好又怎麼能夠得到別人的敬重?
如今想來,真正愚蠢的人是他們。
左梁詩的所有卑躬屈膝,所有奴顏婢色都是不動聲色的麻痺,都藏著凌厲致命的殺機。
略微回想,就讓人不寒而慄。
改造“金羽圖”必定有天工府的人暗中幫忙,左梁詩是什麼時候同天工府取得聯系?數以萬計的“梵淨塵”,他又是什麼時候同佛宗完成交易的?左梁詩同佛宗交好近數百年,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就開始準備?
一個人能隱忍到這種程度,就算修為低微,也堪稱可怖。
“亡羊補牢罷了。”
左梁詩環顧四方,目光掃過坍塌的街道,浮滿屍體的靜海,一縷悲傷掠過他的臉龐。
陶容長老落到他的身邊,所有仍在為山海閣而戰的閣老全落到他身邊,將他護在中心——金羽圖的改造由左梁詩一手完成,目前隻有他一個人能夠操控這件可怕的武器。也因這件武器太過龐大,以至於他需要耗費這麼多時間才能正式啟動。
“可惜太晚了。”
有人平靜地說。
懷寧君從虛空中走出,海界尚且完備時,他還需要低調地通過海柱,但現在他已經能正大光明地凌駕於燭南的虛空之上。
月母退到他的身側,落後他一步。
這個動作讓山海閣的閣老們驚駭起來,以月母的實力和地位,都要對他報以尊敬,那這個人是誰?在他出現之前,誰也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甚至他出現了,他們依舊無法感知到他的氣息,這說明對方的實力超過他們的想象,雙方的差距宛若滴水與汪洋。
懷寧君並沒有自我介紹的意思,隻是望向一處黑雲如山的天空。
“隱蹤匿跡,真不像你的作風啊。”
他的白衣飄飄展展。
還有誰一直在幕後旁觀?
閣老們已經無力驚駭了,今夜太多的事衝擊他們的神經……陶容長老的面容緊繃如鐵,視線掃過站在燭南城中幾位太虞氏的人。
黑雲崩塌,天空崩塌!
穹頂被撕開一塊赤灼的傷口,血紅的裂紋迅速擴散。一時間仿佛天空成為了另一片厚土,此刻地殼破碎,滾滾巖漿流向四面八方。狂風依舊,暴雨依舊,但空氣中開始充斥能灼燒肺腑的熾熱。
地面的積雨蒸發成白茫茫的大霧,雲霧重新堆積,山海閣重新變成雲中的仙閣。
但誰也不為此欣喜。
蒼穹的缺口處出現一隻流淌火焰的手。那隻手就像普通人掰碎雞蛋殼一樣,一點一點將天幕掰碎,親眼目睹這一幕的人隻能顫抖,隻能恐懼,隻能癱倒在地。
“我就知道百氏的家伙沒一個好東西……”
陸淨靠在城牆上,臉扭曲著,呻/吟一般地擠出聲音。
“老子就該先一刀剁了太虞時。”
他陸淨何德何能啊!
短短數月,見證了兩次上神的降臨——他娘的,這一次來的所謂“赤帝”簡直就不像該存在於世的東西!不是說天外天的上神特別高傲嗎?不是說平時三叩九拜都不見得能夠請動,能夠請動的據說都是一些小雜神嗎?
婁江沒說話。
他愣愣地看著半算子手裡的推星盤,盤上指針掠過“亥”時。距離清洲覆滅,隻剩下最後一個時辰……他們心裡隱約地,都有些絕望,一整晚的奔跑和廝殺似乎都隻是徒勞無力的掙扎。
他們如此渺小,如此無力,甚至連參與天空對決的資格都沒有。
燭南九城,死一般寂靜。
咔嚓。
所有人眼睜睜看著天空的缺口變大,最後缺口後露出一張冰冷威嚴的臉,赤面火冠的帝王冷冷地俯瞰蒼生,蒼生在祂面前皆是蝼蟻。
“好久不見,”懷寧君泰然自若,“赤帝。”
赤帝的目光緩緩掃過整座燭南,祂仿佛在尋找什麼,無果後才落到懷寧君身上。
“如今該稱你什麼?”
祂的聲音仿佛是透過一層玻璃傳來,震得天穹微微顫抖。
“白帝?亦或者……”
“荒君。”
………………………………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君長唯喃喃自語,神色隱隱有幾分瘋狂,如果不是老天工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他恐怕已經衝上天空,不顧一切地去與懷寧君廝殺。
他們的戰鬥被中斷了。
赤帝古禹現身時,天穹之血滴落到海面。如果那一刻再廝殺下去,四個人都要同時化為灰燼……真是讓人絕望的實力對比。仙人仙人,在古老的神面前,也不過隻是一些痴心妄想的凡人。
“雲中城的五帝有一位墜荒了!原來是這樣!”君長唯握金錯刀的手筋脈暴起,“這個叛徒。”
“君先生此言差矣。”戲先生落在另一片海面,不緊不慢地擦拭槍尖,“庇護蒼生隻是人們一廂情願寄託在神身上的期望。為什麼神不能選擇庇佑大荒呢?死魂不死,大荒不荒,大荒也有自己的生命。都是活著的,憑什麼大荒就該為你們人間讓步?大家都想存在於世,那就來不擇手段地廝殺,多公平。”
“說得真合情合理啊,”老天工低沉地說,“假如你自己不曾為人。你這個徹頭徹底的叛徒。”
“哎呀,”戲先生面帶微笑,“被發現漏洞了呢。”
他們所在的地方,方圓十裡海面靜如止水,但在水下,海底以四人站立的中心,迅速龜裂。海水灌進剛誕生的海溝,又向遠處擴散,在邊緣倒卷起數十丈之高的白浪。雙方都想抽身趕赴燭南的戰場,又都被對方絆住步伐。
老天工按了按君長唯的肩膀。
君長唯冷靜下來。
不周山斷絕後,雲中城成為天外天,上下相分,神人相隔。
是以才有“請神”一說。通過請神來到的地面,隻是天外神明的化身。赤帝古禹通過撕裂蒼穹的方法,真身出現在燭南,實力必然受到限制。白帝狀態不明……局面應該還沒有到徹底無力的地步。
事到如今,隻能相信左梁詩。
…………………………
左梁詩站在山海大殿的頂端,整件“金羽圖”的核心。梵淨塵依舊在源源不斷地射出,流星般劃過燭南九城的上空,在整片靜海上開出大片大片的鎏金之花,每一秒鍾都是百萬黃金在燃燒。
赤帝降臨,白帝現身。
他竟然還在面不改色地操控金羽圖,還在波瀾不驚地清掃靜海周圍的妖魔鬼怪。
應鍾和孟霜清的臉頰微微抽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