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在紙張中間圈出一個圓,在圓裡橫七豎八地幾塊碰撞拼湊在一起的陸地,這就是十二洲。然後貼著圓,在離陸地不遠不近的地方畫上一圈島嶼,這就是三十六島。再隨便往圓裡哪個地方放上一塊石頭,這就是誰也不知道具體懸浮在哪裡的雲中城,天外天。
剩下圓圈外的地方,全部塗黑。
——那就是大荒。
孩子們畫“三界圖”的時候,圓圈總是很小,佔不到紙面的十分之一,圓圈外的黑暗總是很大很大。有的還會用炭,畫出一道道觸手般的黑須,從大荒裡伸出,在圓內肆意縱橫——那就是在大地上流轉不休的瘴霧。
稚子無知,卻畫出了世界最本質的模樣。
芸芸眾生,不論仙凡,其實就是活在一片黑暗裡,隻是人們以城為燭,在黑暗中燃起了一片光明。一枝枝光如螢蟲的燭聚集在一起,與晝夜不休的金烏和玄兔一起,驅逐蒙晦,生靈萬物才有了立足之地。
可黑暗漫漫無邊,隨時要將這片好不容易才圈出的生息之地重新吞噬進腹。
一如瘴月與城池。
是以,仙門與城契,結契兩相生。
與大荒往來,便形如背叛!背叛的不僅是山海閣,還是整個十二洲整個人間。
“你們山海閣的人,怎麼敢與大荒往來?”君長唯死死地瞪左梁詩,“你這個閣主,幹什麼吃的?”
“他們為什麼不敢?”左梁詩反問,“他們都敢放任魂絲種子在鬼市上流通,都敢為了一些錢財兵器,放身份不明的人進入燭南寶市,他們還有什麼不敢的?”
“我來燭南前,以為你們山海閣頂多隻是出了一兩根敗枝爛杆,沒想到根都開始爛了。”君長唯極盡尖銳刻薄。
“你還記得我們那一年的仙門論道嗎?”左梁詩問。
“記得。”
“第三天宗門對博的時候,山海閣對太乙宗,策論時你們太乙十個九個輸給我們山海閣的。那時候,我還笑你們,說你們太乙怎麼這麼多一根筋的傻瓜。”左梁詩淡淡地說,“可聰明人未必就比傻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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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挨揍嗎?”
“想揍一會再揍吧。”左梁詩不在意地笑了笑,“我不是在損你,是在誇。你知道我最近一直在想什麼嗎?”
“你想什麼我怎麼知道。”
“我在想,是不是人真的很自私,越聰明越自私。你問我山海閣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其實答案也很簡單……做生意的,做買賣的,最精通的就是盤算,算來算去,就什麼都覺得吃虧,什麼都不願意白付。算來算去,就覺得這邊一點點那邊一些些無所謂,就忘了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君長唯沉默許久,吐出句話:“千裡之堤潰於蟻穴”
左梁詩拍了拍手:“不錯,當初你要是也有這水準,策論也不會一分都沒有了。”
君長唯二話不說,轉刀朝他臉上砸了上去。
啪。
血從左梁詩的颧骨處湧了出來,君長唯砸得極重,他卻沒有躲。或者說,他今天找君長唯,就是為了有個人能揍他一頓。
“不是說了嗎?打人不打臉。”左梁詩輕聲說。
君長唯冷笑,收回金錯刀:“揍你就該對臉揍。”
當年左梁詩被他親爹扔到太乙“交流”的時候,由於太乙上下厲行節儉——也就是說比較窮。所以根本沒有給山海閣來的貴客什麼優待,查了下,發現君長唯的院子還有間空屋,就把人塞進去了。
兩人互相看不順眼,要不是有孟師姐壓著,估計房屋都能被他們拆了。可非要說的話,君長唯馬馬虎虎也算最了解左梁詩這騷包的人之一。
左梁詩極其好面子,就算知道自己錯了,也絕不明面承認,他拉不下那個臉。可他偏生還有那麼點良心,所以要是什麼事情,過不去自己那個坎,他就找人打架,明知道打不過還要打。
在君長唯看來,這就是“窩囊小白臉”的又一力證:連自己的錯誤都不敢承認,不敢面對,不是懦夫不是窩囊,是什麼?
讓人瞧不起。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左梁詩笑笑,“我也看不起我自己。”
“講吧,你到底在後悔什麼?”君長唯說。
“一百年前,舟子顏求我問天軌,我拒絕了。現在我後悔了。”左梁詩抽回那張名單,點了點上面幾個名字,“我心裡覺得一座鱬城,不值得山海閣大動幹戈,不值得山海閣與空桑正面相抗。他們也覺得,一座山海閣,不值得他們守山鎮海,骨葬不死城……鱬城之後,很多人的動作就越來越明顯了。”
左梁詩把紙一折,一揚。
紙在半空中燃燒,化為飛灰。
“我舍了鱬城,他們也舍了山海。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你和佛宗的禿驢走太近了,說話都帶著禿驢的兜轉味。”君長唯說,“別繞了,你想做什麼,直接說。”
“我要把敗了的枝爛了的根一起燒掉。”
左梁詩直視他的眼睛。
“我要清山鎮海。”
一字一句,如金鐵相撞。
他還披著偽裝的女人衣衫,臉上還流著血,半邊臉頰高高腫起,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狼狽的時候,也是他一生中最偉岸的時候。
君長唯沉默了許久。
左梁詩笑了笑:“我修為是所有仙門宗主裡最低的,能當這個閣主,不過是因為玄武和左家的契約……我一個人沒辦法徹底攪動滄溟,我需要幫助。”
“你這筆買賣,做得有夠大的啊。”君長唯慢慢說。
“沒辦法啊,我不能讓燭南就這麼熄滅。”左梁詩站起身,“不過今天晚上倒還真不是找你做買賣……你們太乙小師祖救了我兒子兩次,今天晚上,就算我還他這個恩情。”
“真讓人刮目相看。”君長唯挖苦。
“我總不能讓我兒子連個朋友都沒有。這些年把他東塞西扔,就夠對不起他了。”左梁詩低聲道。
“我還是不信你。”
君長唯站起身,提著金錯刀就要下觀潮塔。
“不過,這次我幫你。”
左梁詩笑笑,把一樣東西丟給他:“這個給你們小師祖吧,就當見面禮了。”
君長唯接住一看,眉心一跳:“佛宗的梵淨決?”
“讓他有事沒事修煉一下,多少壓一下業障。我說,你們好歹盯著點他的修煉吧,明心期墊底……供祖宗也不是這麼供的……算了,我沒資格說,我家那小子我也拿他沒辦法。”左梁詩露出頭疼的神色,“一天天的,威逼利誘都不修煉。”
君長唯搖搖頭,把玉簡扔還給他。
“不是他不修煉。”君長唯慢慢地下了塔,“是他沒辦法修煉。”
左梁詩愕然。
他剛想追問,君長唯已經踏著滄溟海面,走了。
……………………
滄溟的盡頭,明月高懸。
師巫洛略微低頭,發現仇薄燈唇上沾了一點血,豔得近乎蠱惑,下意識伸手去碰上一碰。
就在他指腹剛壓上柔軟唇瓣的時候,仇薄燈忽然睜開了眼。
第55章 一點靡麗一點頹豔
仇薄燈眼尾很長又天然上翹, 側眸看人時就有點過於靡麗,平時因眼眸過分深黑才壓得冷銳。可一場生死掙扎後, 他的眼睫上微沾細淚,眼尾薄紅,黑瞳蒙一層水色,那點靡麗就瞬間頹豔得勾魂奪魄。
師巫洛愣愣地與他對視,不僅忘了移開手指,還無意識地按了一下。
溫熱柔軟。
仇薄燈側眸看著他,忽一張口, 咬住他的指節。
師巫洛耳尖陡然泛熱。
指骨被齒鋒隔一層皮肉不輕不重地咬住,指腹被柔軟湿潤的舌尖緩緩舐過……炙熱從指腹轉瞬滾燙過心髒與神經,仿佛一捧火忽地燒了起來。仇薄燈松開口,舌尖舐著牙齒探出, 自己將唇上的一點血跡舔去。
“想什麼呢?”他似笑非笑地看師巫洛,“耳朵紅得這麼厲害?”
師巫洛不回答。
仇薄燈也不問了, 古怪地抿住唇……他們在海面,師巫洛跪在水月中,仇薄燈其實是坐在他腿上, 靠在他懷裡, 兩人近得密不可分, 有點什麼反應再細微都能察覺到。他忍不住斜乜師巫洛, 師巫洛倉皇地移開目光。
微垂眼睫,猶自鎮靜。
……要不是仇薄燈還坐在他腿上, 真就信了。
“放開。”
仇薄燈拿肩膀撞他, 沒好氣。
師巫洛悶不吭聲, 松開橫在他腰間的手,腿上一輕, 仇薄燈起身了。溫熱的身軀離開時,微冷的海風灌進兩人間空出來的縫隙,師巫洛放松了一些,同時又格外失落。
心髒裡,一捧火不上不下地燒。
紅衣快要全部離開的時候,他本能地伸手挽留。
仇薄燈被抓住手腕,不得不低下頭。
那雙銀灰色的眼睛與他對視,清晰地倒映出他的影子,蒼白俊美的臉隱約帶了點茫然的神色,看著還有點委屈……剛剛他醉的時候,不是還挺放肆的?現在委屈給誰看啊。
仇薄燈扭頭不想理他,視線掠過他肩膀洇開的深色血跡,微微一頓。
“真是的。”
仇薄燈輕罵一聲,一手任他握住,一手按在他另一邊沒受傷的肩頭上,俯下身蜻蜓點水般親了親他的唇。
要起身離開的時候,後勺被人扣住了。
剛要說話,聲音就被含住了,連喘息都被奪走。仇薄燈閉上眼,又長又密的眼睫輕輕顫動,眼角的緋紅越染越深,沁成色/欲一線,盈盈欲墜。師巫洛放開他的唇,吻上他的眉,他的眼,吻去眼角逼出的水光,仿佛要把他所有淚都吞去。
從此不再悽悲。
“行了,屬狼嗎你?”
仇薄燈在他又要吻上唇瓣的時候,按住他的肩膀,略微喘息地罵他。
咬到塊肉就舍不得松口。
“你說來滄水盡頭,”師巫洛聲音低啞,“是想熬不過去,就死在這裡。”
醉去歸滄水,滄水葬寒骨。
所以要來滄水的盡頭,要到人間的分界線,要在月下高歌而舞,把最後一點生命燒得幹幹淨淨,然後再無聲無息地沉進海底。
什麼人都不會害到,也什麼都不會留下。
仇薄燈按住他肩膀的手頓住了。
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