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哪?
像是在水邊,又像是在天邊……他感覺自己在向下墜落,耳邊有潮聲,潮聲裡夾雜著那麼多的竊竊私語。
“真可怕啊,仇家的小少爺,涼薄到這個地步……”
“誰死了都不妨礙他吃喝玩樂吧。”
“……”
哦,是了,他好像是在喝酒。
在酒廊裡。
酒廊的老板是個神經病,把酒廊開到了海底,認為頭頂著成千上萬的海水喝酒,會給人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於是,很多文藝青年就會跑過來這裡,領著姑娘從白色的細沙上走過,隔著玻璃,仰望天光,吟誦上一兩句詩歌,在粼粼水紋中約以萬年。
這片海域還有種紅色的魚,群聚時如晚霞在海底徜徉。仇薄燈喜歡紅色,愛紅及魚地喜歡這條酒廊。
於是他將整片海買了下來,不在對外開放。
文藝男女痛失聖地,背地裡不知道罵了他多少遍。
酒廊的原主人慘遭降格,從老板變成小廝,往日領著新客人驕傲走過海底的風騷一去不復返……仇大少爺從不聽他辭藻華麗地解說洋流與魚群,潮汐與海風。他唯一的作用就是仇薄燈大駕光臨的時候,送上幾瓶精選的好酒,然後又無聲無息地消失,把整片海底留給仇薄燈一個人。
仇薄燈睜開眼。
眼前是一重又一重的黑。
他左手邊是酒瓶,右手邊是打開長廊照燈的按鈕。原老板安裝照燈,構想的是夜晚海底漆黑,兩道長長的亮軌平行伸開。
可惜科學家認為燈光會影響海底的魚群繁衍生息,在環保人士舉牌抗議了半個月後,無可奈何地關了。後來原老板用小號在網上吐槽,酸溜溜地說:有錢有勢真好啊,一片海隻亮給一個人看。環保衛士也抗議不了……私人海域,他們壓根進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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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環保衛士要是能進來,也沒什麼好抗議的。
仇薄燈一個待酒廊,在天光粼粼的白晝爛醉,在幽暗無光的夜晚醒來,醒了從不開燈。
環保得不能在環保。
仇薄燈靠在玻璃上,想這些支撐玻璃的鐵架在哪一天會被海水腐蝕朽盡,又或者這些玻璃在哪一條會承受不住破碎。
他心裡這麼想著,就聽見金屬與玻璃的奏鳴。
抬起頭,看著據說極富“幾何審美”的鐵架開始扭曲,細細密密的白網在玻璃上迅速推開。萬噸的海水即將轟然壓下。
他伸手抓住一瓶酒,一飲而盡。
要喝最烈的美酒,穿最火的紅衣,這樣沉進最深的暗裡也不會冷。
要醉裡生夢裡死,要酩酊不醒荒唐一世。
要……
海底酒廊的燈突然亮起,兩道光軌劈開黑暗。海底被點亮的一刻,他被人用力按進懷裡。
“你來救我啊。”
第54章 把他藏進心髒
仇薄燈輕微地顫抖。
每一寸肌膚都素白如冰, 也堅冷如冰,仿佛有無窮無盡的寒氣從關節縫隙裡迸濺出來, 偏偏血液又灼沸如巖漿,骨頭就成了被扭曲又被板正的框架,仿佛被扔進鐵爐的劍胚,忽而火灼,忽而冰淬……反反復復,把活人也生生煉成了一柄憤怒的刀兵。
刃口斬向敵人,也斬向自己。
最兇戾也最鋒銳。
誰肯來擁抱雙刃的劍啊!
師巫洛死死地抱住他, 把這樣一柄兇戾的劍按進自己的胸膛,藏進自己的心髒,把自己的肋骨和血肉做他的甲胄。
古祝回響。
四字一句,兩句一節。不再清如初雪, 不再輕如細語,與其說是歌倒不如說是從至高青冥轟然壓下的命令。衝天而起的黑浪奔騰、崩塌、咆哮都無濟於事……緋紅的長刀懸於高空, 萬千厲鬼萬千怨毒被盡數拘進刀鋒,沁成愈新愈豔的血紅。
潮頭被一重一重壓落,月光重新一瞬萬裡。
仇薄燈緊繃如寒鐵的身體驟然一松。
月光如紗如霧, 從高空中灑下, 流過他裸/露在外的後背, 明淨透明, 蒙著一層細細的薄汗,皮膚下淡青的血管隱約可見。血與肉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他重新變成了一個人, 而不是一個無聲咆哮的苦痛靈魂。
咬住肩頭的牙齒漸漸松開, 少年靠在他肩上,疲憊昏沉。
緋刀無聲落回。
師巫洛輕輕撥開散在仇薄燈臉側濡湿的黑發。
他的五官生得很豔, 眉長而銳,平時一挑一揚都如刀鋒般咄咄逼人,蹙起時卻格外憔悴秀美。師巫洛伸手,一點一點將它們撫平,指腹壓過眉峰。
那時候,你到底是有多疼?
他在心底輕輕問。
這個問題,師巫洛日復一日,問過無數遍。
每問一次心底藏著的雙刃劍就轉動一次,可怎麼問都得不到答案,最後隻能自己去找。
為什麼受傷了也不管?
因為在疼與痛裡,才能勉強地尋找到另一個人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忍著另一個人受過的疼與痛,想他當初到底是有多疼有多痛,於是每一道傷口都成了他還在的證據,在一日一月一年裡灼燒神經,維持清醒。
隻有這樣,才能熬過無能為力的光陰。
可究竟是有多疼有多痛?
師巫洛還是不知道。
唯一知道問題答案的人蜷縮在他懷裡,眼睫低垂,靜靜睡去。師巫洛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手指穿過他的黑發,把人攬向自己,吻了上去。
一個很輕的吻。
如雪落眉梢。
風平海也靜,水天共月明。
…………………………
紅闌街。
左梁詩轉頭望向滄溟:“海潮退了。”
“嗯。”
左梁詩肯定地猜測:“還有人在他身邊?”“嗯。”
左梁詩無可奈何:“你是不是隻會答‘嗯’?”
“不,”君長唯幽幽地說,“事實上,我一個字都不想回你……山海閣到底是怎麼出現你這種奇葩閣主的?!”
“沒辦法,我家代代單傳。”左梁詩眼疾手快地按住金錯刀,“停停停,都是長老的人了,不要動不動就打架。”
君長唯腦門上青筋直跳:“別說動不動就打架了,我還能動不動就砍人,你信不信?”
前半夜這一場大火的“福”,大半條紅闌街都被燒掉了。客人們敗興而走,無處可去的藝伎舞女們隻能暫時停留在街上,靠在牆角互相整理衣衫,又或者幹脆直接抱住雙臂睡著了。滿街的流鶯落雀。
左梁詩和君長唯也蹲在街道邊,為了不引人注目,都套著一件女子的長衫……
也虧剛剛不渡和尚跑得快,沒有發現,否則山海閣閣主和太乙宗長老的形象,就要從此破滅了。
“行行行……”左梁詩忽然一肅,“來了。”
君長唯的袍袖一蓋,掩住刀柄。
半空中掠過一道極其細微的衣袂聲,仿佛海風輕微地拂過屋檐瓦片,可殘火裡卻沒有半個人影經過。君長唯閉上眼睛,沒有動用靈識,單純隻靠雙耳進行分辨……整條紅闌街的聲音都被他盡收於耳,風穿行而過,氣流描繪出立柱橫梁,以及輕煙般經過的身影。
一道。
兩道。
三道。
……
從燭南城的各個方向而來,無聲無息地去往溱洧樓,又無影無蹤地從溱洧樓離開。
最後一道身影離開後,君長唯睜開眼,轉頭冷冷地看向左梁詩。
左梁詩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兩人回到觀潮塔上。
被嚇昏的兩名山海閣弟子橫躺豎癱,竟然睡得口水都流出來了……左梁詩無言片刻,一手一個把人從觀潮塔上丟下去。“咚咚”兩聲,砸在底下的泊船上,一人一個大包地撞暈過去。
換做平時,君長唯肯定已經要嘲笑兩聲,但現在他沒有笑。
“有句話我想問你很久了,”君長唯懷抱金錯刀,神情冰冷,“你們山海閣,還是不是當初的山海閣?”
“我很想說是,但我沒辦法說是。”左梁詩轉過身,袍袖在海風中翻飛。他笑了笑,笑容自嘲,“應閣老、嚴閣老、孟長老……真熱鬧啊,一場大火,誤打誤撞驚出了這麼多人,這還隻是沉不住氣的,剩下的不知還有多少。”
“說吧,”君長唯索性盤腿坐下,“情況到底怎麼樣了?”
左梁詩罕見不在意形象,也在他對面坐下:“之前百氏南渡要借道的時候,我故意松了點口風,三天裡私底下來見我的閣老就有三十多位。有些力主借道,有些力拒借道……可惜認為不應該借道的那些人,一部分是在試探我,一部分也不是出於真心。”
他從袖子裡摸出張寫滿人名的紙,遞給君長唯。
“當時就覺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可真要動手處理起來,才發現比想象的更糟糕。”左梁詩手指點了點“應鍾閣老已經徹底倒向了百氏……他算是最直接的一個,直接讓玉橋和太虞次子走一起了。這部分和百氏走得也很近。”
“剩下的這三個呢?”
“這三個很奇怪。”左梁詩沉吟片刻,低聲道,“有個猜測,但不好說。”
“都到這個地步了,還有什麼好說不好說的?”君長唯淡淡地問。
“我懷疑,接觸他們的,不是百氏不是海外三十六島,也不是天外天。”左梁詩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是……大荒。”
“他們瘋了!”君長唯脫口而出,“接觸大荒?他們怎麼敢?!”
無光無風者,荒。
中土十二洲和海外三十六島是人們的立足之地,再向外便是永無止境的黑暗,永無止境的冥穢,稱之為“大荒”。空桑百氏和八周仙門矛盾再怎麼深,仇怨再怎麼久,雙方還能勉強共存。但大荒不同。
大荒與所有凡人,所有修士,與中土十二洲海外三十六島的全部生靈活物,絕對對立。
絕對不死不休!
再無知的稚子都能隨手做出三界的大概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