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定自若的師兄沒回答。
——他已經嚇昏過去了。
左梁詩搖了搖頭,覺得回頭得學習一下太乙宗,增加些練膽子的項目,比如深更半夜去海上孤島站樁,不留船也沒人陪的那種……他一面盤算著,一面扭頭看向另外一名弟子:“你帶他回去……”
一把金錯刀橫過他咽喉。
君長唯一手握刀,一手提個圓臉倒霉蛋。
左梁詩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會來,不過,我可是眼巴巴過來幫忙,你這麼打招呼會不會過分了點?恩將仇報不好吧?”
“別人我肯定是記恩的,但你?”君長唯冷哼,“你這老狐狸隻做買賣,哪來的恩情?”
“過分了啊。”左梁詩抗議,“狐狸就狐狸,怎麼非要加個‘老’字?本閣主可還玉樹臨風,貨真價實的翩翩公子。”
“這話你要去跟你夫人說。”君長唯說。
“……那老狐狸就老狐狸吧。”
左梁詩咳嗽一聲,端起張一本正經的臉。
他伸出根手指按在刀面,把它推開向一邊,順手把提著的山海閣弟子後衣領掛刀尖上。
君長唯眼角抽了一下。
攤上這種閣主,山海閣活該要完。
左梁詩轉身,看向震蕩不休的海面,潮頭一線接一線從天邊奔來,隔了那麼遠抵達海邊都還有近百丈之高,可預見風浪源地的景象該有多駭人聽聞。
“我開了海界,又撤了值海弟子,”左梁詩的藍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我還喚醒了玄武,請它攪亂了海風和潮流方向。現在沒有人能找到他們到底在哪,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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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長唯眉皺得更緊了。
玄武負燭鎮滄溟。
就像太乙宗山腳下的夔龍一樣,除非天大的事,否則絕不會去驚擾它們。左梁詩是山海閣閣主,山海閣是商閣,商人從不做賠本買賣。他連玄武都請動了,要做的這一筆買賣絕對大得驚人。
“廢話少說,”君長唯將兩名弟子丟到旁邊角落,“你到底想做什麼?”
“先來去看場戲在說吧。”
左梁詩淡淡地道。
他抬眼,眺望燭南東城。紅闌街的方向,火光漸漸小了。
……………………
溱樓。白紙屏風暗人影。
“先生,天女私自行動,被左月生和陸淨他們帶走了。”媚娘恭敬跪下,深深俯首將額頭貼在木質地面,“要派人追回來嗎?”
“不用了。”
戲先生用銀镊夾起一片冰琉璃的碎片,斜對燭火打量。
“可……”媚娘有些遲疑,“阿漣不是很安分,如果因她耽誤先生的計劃就不好了。”
“沒事的,”戲先生溫和地說,“她會是個乖孩子。”
“是。”
媚娘不敢在說話。
她隻能在心底為那個猶自有一些少女幻夢的孩子輕輕地嘆口氣……她們所有人的命運就像戲先生手指下的線,由這個總是微笑的男人提拉引動,自以為掙脫傀線的人隻會沿著他寫好的折子,一步步走向死亡。
“你喜歡那個孩子。”戲先生轉動碎片,“是不忍看她投火自焚嗎?”
媚娘沒有吃驚。
她已經習慣了戲先生對人心的洞幽察微。
“武眉看到她,就像看到以前狂妄的自己,不知先生的計劃從不落空。 ”媚娘說,“當年先生仁慈,饒了武眉一次,武眉不由也想替她求一次寬恕。是武眉莽撞了。”
“媚娘,你高看我了,”戲先生笑,“前幾天剛功虧一簣呢。哪來的從不落空?”
媚娘吃了一驚,差點抬頭看他。
怎麼可能呢?這個世上,怎麼有人掙脫他的控制?
戲先生嘆了口氣:“我教導了一個學生,他真是個好孩子啊,謙恭而又聰慧,天賦比我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我花了整整一百年,教他以惡,授他以罪,把他雕琢成令人喜愛的樣子。”
他可能是真的喜歡那個學生,口吻裡透出那麼多的欣賞。
“可惜他被以前那個老師影響太深,隻有他親手殺了那個老家伙,才會發現那人不過是一個老懦夫,才會真正完美。”戲先生娓娓道來,仿佛真是個盡心盡責,如父如兄的老師,“於是,我又忙前忙後,為他策劃了一場盛禮,幫他斬斷過去,助他一鳴驚人。”
媚娘毛骨悚然。
“可惜到最後,他終究不是我的學生。”
戲先生長長地嘆了口氣。
“真遺憾啊。”
媚娘背上已全是冷汗,恨不得自己從未聽見過這些話。
——她猜到了這位“戲先生”真正的身份。
戲先生像是沒發現她的異樣,目光落在虛空。
“不過好在我今天又看到了另一個值得教導的學生,一個還未有老師的孩子,澄淨如紙。”他緩緩收回目光,溫聲,“媚娘,你是個聰明人,對不對?”
“武眉知道。”媚娘顫聲回答。
“別這麼害怕,隨便講講故事罷了。”戲先生含笑,“讓人把穹珠補一補吧。少了穹珠,這萬象窺可就沒用了……左大閣主來溱樓這麼多回,恐怕沒有想到,用的就是這麼簡單的凡人玩意,一絲靈氣也無。”
在他右手邊的矮案上,那枚約莫三尺的玻璃球此刻暗淡無光。
“仇仙長打碎穹珠,尚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在用萬象窺恐怕有暴露的風險。”
“沒關系。”
戲先生將冰琉璃的碎片放下。
“有人來了。”
話音未落,媚娘就聽到了一長串嘈雜的腳步聲,與咒罵聲混在一起。
媚娘一驚。
這溱樓內部其實另有玄機,在許多雅間後,都設有以薄木相隔的暗道。暗道回環數次才通向這最隱蔽處的密室,現在腳步聲紛紛雜雜,仿佛數十上百人徑直衝了過來。她立刻起身,起身的瞬間,眼角餘光瞥見屏風後的人影如水墨淡去。
砰——
隔木破碎。
一道人影張牙舞爪地飛了進來,正正巧撞在雲鬢半散衣襟扯開的媚娘身上。
媚娘還來不及說話,就被他帶著一起撞牆上了。
“各位英雄好漢饒命啊!”砸穿牆的不渡和尚哭天搶地,“貧僧賺個三百兩銀子不容易啊!打輕點!”
後邊的人被他跟遛狗似的,在溱樓東蹿西鑽,耍了大半夜,好不容易逮住,哪裡容他分說。呼啦一下,也不看被他拉著墊背的是誰,就裡三重外三重圍了上來,拳打腳踢,罵不絕口。
“打人不打臉!”
不渡和尚高喊,“無意”地一個翻身,手肘重重地撞在媚娘臉上,砸得她上下牙關重重一磕,剛運氣要吼的話就又滾進了肚子裡。
拳打腳踢了一會兒,一個人匆匆趕到。
“都給我讓開!”
金冠倒戴的太虞時一張白臉氣得發紫,跟衣服一個顏色。
不渡和尚這家伙賤啊!他一邊口口聲聲大喊“我是佛宗佛子,誰以老欺少誰就是和佛陀過不去”,讓溱樓鎮樓修為高的老者投鼠忌器,一邊仗著輕功無雙挑釁其他人,將他們耍得團團轉……
其中就屬太虞時被坑得最狠,他被不渡和尚設計踹進茅廁裡了……
這也是為什麼太虞時隔了半天才趕到。
太虞時一到,原本還裡三層外三層圍著的人立馬捂住鼻子散開。沒辦法,太虞時急著找不渡和尚算賬,往荷池裡一跳匆匆地遊了幾個來回,就過來了。身上叫那個的“香飄十裡”啊……
太虞時久聞其臭而不覺臭,見眾人散開,還頗為自得。
他一撩衣擺,抬腳就要往死禿驢臉上踩。
“啊!”
人群忽然發出驚愕的聲音。
“媚娘?!”
太虞時一腳剛踹出去,就被人用力地抓住。他低頭一看,隻見媚娘鼻青臉腫,頭發蓬散,裡衣凌亂,面目猙獰地看著他們,目光仿佛要吃人。
眾人莫名被她嚇得後退了一步。
“怎、怎麼是你?禿驢呢?”
有人怯怯問。
紅闌街的火滅得差不多了。
一隊山海閣的巡邏隊沒抓到縱火者,罵罵咧咧地走了。他們剛剛走過,就從拐角裡鑽出個搓粉簪花辣眼至極的人來。
“貧僧果然聰慧無雙。”
不渡和尚見他們走遠了,把假發蓋得更嚴實一些,穿著從媚娘身上扒走的外衣,鬼鬼祟祟地貼牆根走。
“找左施主討錢去。”
走了約莫一裡地,掛他手腕上的佛珠忽然一動,似乎想要飛向滄溟遠海,佛音隱隱如金剛發怒。
不渡和尚臉色一變,趕緊死死地將它摁住。
“別別別!這魔不是我們該伏的,這妖也不是我們該管的。”
他一邊緊張地在心裡叨叨,一邊撒開腳丫子朝佛珠想去的相反方向狂奔。
“您可別在這個時候去降妖伏魔。”
苦海難渡,眾生難護。
滄水無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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