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他沒有反駁。
預感是在抵達漆吳的時候陡然出現。
金烏載日沒入大海的一瞬間,黑暗鋪天蓋地而來,他忽然覺得自己被吞噬了,死亡正拽他下墜。身邊左月生他們的聲音變得很遠,他還能和他們說話,和他們談笑,卻有一重怎麼也撞不破的透明屏障橫亙在他和所有人中間。
他在萬眾簇擁中孑然一身。
他要死了。
沒人救得了他。
出乎意料地平靜,若無其事地跟左月生他們一起走過長街,一起踏進高朋滿座的溱樓,在最奢靡最熱鬧的地方,一分一秒數自己的死期,一杯接一杯地飲盡烈酒,一一飲盡了卻什麼反應都沒有。
就像在大火中凍死的人,從骨頭到靈魂都是冷的。
就大醉酩酊吧,就且歌且舞吧。
左月生和陸淨擠在胡同出口探頭探腦,他靠在牆上笑,想著,歌盡了,舞散了,火點燃了,就該把自己放逐到沒有人煙的地方了。可是不甘心啊……他在溱樓聽了那麼多遍《孔雀臺》,徘徊復徘徊。
他在等。
有一個人說了,會接住他。
南疆與清洲相隔何止萬裡?
他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來,也不知道那個人能不能趕到……山花年復一年地開,舊人卻未必一直都在。
可那已經是最後的一絲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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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接住我了。”
仇薄燈輕聲說。
師巫洛做了一個有些古怪的動作。
他環住仇薄燈的脊背,把人拉向自己,側頭聆聽仇薄燈的心跳……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確認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一個幻影。仇薄燈感覺到按住自己脊背的手指輕微顫抖,在恐懼,在害怕。
猶豫了一會。
仇薄燈抬起手,慢慢地回抱住他。
夜涼也,月如水。
…………………………
海潮一點一點退去,黑石屹立在沙灘上。
君長唯踏上這隱藏在滄溟海中的孤島,遠遠地就看到島上唯一一座小木屋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大半個屋頂都不知道被吹到哪裡去了。
太陽穴一跳,君長唯急掠而出。
“矮子!矮子!”他衝到倒塌的房屋邊,袍袖一揮,將木板磚頭掃到一邊去,“死了沒?!”
“你都還沒死,我怎麼可能死?”從鐵爐的碎片裡顫巍巍伸出一支幹瘦的手,“砰”一聲,按在地上,又矮又瘦的老天工把自己從廢墟裡拔了出來,呸呸呸地往外吐黑炭,“格老子的,老子還等著用你的天靈蓋當夜壺。”
“誰用誰的還不一定呢。”
君長唯聽到他還能中氣十足地吼人,懸著的心頓時放了下來,笑罵道。
“那還用想?”老天工橫眉瞪眼,“老子就是個鐵匠,你一個刀客跟鐵匠比命長?嘿,怕不是腦子進水了。”
“得了吧你。”君長唯轉到他背後,仔細打量了一下,“你這赤甲再多用兩次,我就得給你買棺材了。”
隻見兩塊暗紅色的金屬附在老天工背後,蟲子一樣,緩緩鑽進皮肉和骨骼裡。他整塊後背都皺巴巴的,仿佛血快要被吸幹了。老天工隨手把君長唯的麻衣撕了一大塊下來,往背上一扎,蓋住了猙獰老朽的皮肉。
“死不了。”
他淡淡地說,將一柄劍連帶劍匣扔給君長唯。
君長唯接住一看:“萬年若木?你這個老家伙真夠有錢的……”
手腕一振,一道寒光滑了出來。
完好如初的太一劍在月光下靜如秋水。君長唯側轉長劍,從旁側看,能夠看到隱約有無數精密的暗紋隱在劍身中,一重一重,如流水,如冰紋,渾然天成。
“封魂紋補好了,”老天工蹲在殘梁上,打焦土裡刨了根煙杆出來,隨便擦了擦,便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但這玩意,既然解開過兩次,作用就小了。不過,我給他補了道天命紋進去。”
“天命?”君長唯一愣,“你……”
“想太多了,”老天工嗤笑,“我還沒大方到把自己這條老命抽了給他畫陣紋。”
“那這道天命紋怎麼來……”君長唯話說到一半就止住了。
“有人給他點了命鱗,不過看你這反應,估摸也知道是誰點的。”老天工抽到口黑灰,罵了句粗話,把煙鬥在斷梁上一陣猛敲,“既然你們心裡有數,我就不浪費口水了——三百十二萬黃金,你打算什麼時候還?”
“三百十二萬?你怎麼不去搶?!”
君長唯腳下一滑,險些一頭栽殘火裡。
“搶?”老天工一瞪眼,“你知道當年空桑北葛老頭請我開赤甲出多少嗎?”他伸出一隻巴掌,“五百萬兩黃金!五百萬!我都給你對半算了,你還嫌貴?”
“……”
君長唯捧太一劍的手微微發抖。
“幹脆我所有骨頭都賣給你算了!”
三百一十二萬……整個太乙宗所有人口袋裡的錢加起來都不夠吧?!!
老天工重重地冷哼一聲:“你那身骨頭能值幾個錢?扔給狗啃狗都嫌。”
“愛要不要。”君長唯豁出去不要臉了,“反正沒錢。”
“我就沒指望過你能還錢,”老天工把煙鬥重新塞嘴裡,“這樣,你幫我一個忙,不僅欠的賬一筆勾銷,我再幫你徒弟打把刀。”
“一個個的,怎麼開口就是一個忙,說是一個,其實拔出蘿卜帶出泥地不知道多少件事等著我去做……行吧。”君長唯伸手想摘葫蘆,一摸才記起來酒已經喝光了,無可奈何地放下手,“先說好啊,今天晚上我已經攬了一樁活,你別太能折騰。”
“我的活簡單。”老天工道,“我要殺一個家伙,但估摸著單靠我自己,殺不了他。你到時候來搭把手。”
“誰?”
“謝遠。”
君長唯一頓:“你們天工府打算出世了?”
“讓一個叛徒逍遙了三千多年,夠丟臉了。”老天工摳了摳煙鬥,摳出點火光。
“你找到他了?”
“最近這些年,我隱約發現清洲有荒使活動的痕跡,他當初叛出天工府後,就入了大荒。算算,按他的能耐,成為荒使也是遲早的事。”老天工仰起頭,“在清洲的這荒使,自稱‘戲先生’,我覺得沒錯了,應該是他。”
君長唯沉默了片刻:“有件事該告訴你。”
“說。”
“山海閣有人和大荒接觸,左梁詩就在查這件事。”君長唯把太一插/回鞘中,站起身,“兩樁活變成一樁活了,可我怎麼覺得,要做的事是越來越多了?行了,你記得幫我徒弟打把刀。”
“喂。”君長唯剛要走,老天工就喊住了他,“左家那小子你見過沒?”
“見過,怎麼了?”
“你覺得那小子怎麼樣?”老天工猶豫地問。
“還行,比他老子出息。”君長唯回憶了一下,“長得夠胖,和他爹一點也不像,看著不會讓人想揍他。你想收他當徒弟?我覺得行,他爹雖然不是東西,但他家夠有錢。”
“我還會貪墨他們家那點錢?”老天工沒好氣,他躊躇片刻,又搖了搖頭,“再看看,我再想想。”
“磨嘰。”君長唯嗤笑,“你就想吧,被別人搶先收了徒弟,我看你上哪哭去。”
“你不是要去找你們太乙的祖宗?快走快走。”
老天工瓮聲瓮氣地趕人。
他一趕,君長唯反倒重新坐下了。
“差點忘了……這時候過去找人,十成十地討嫌。矮子,有酒沒?”
…………………………
“明天請你喝酒。”
仇薄燈回到船上,在艙裡躺下,將喝光的酒壇丟在一邊,懶洋洋地翻了個身,半枕手臂,面向船舷。
衣衫簌簌,仇薄燈側過頭,看見師巫洛在身邊躺了下來。小舟不大,剛好容兩個人並躺,但隨便一動,就會碰到另一個人。
“走吧,該回去了。”
師巫洛默不作聲。
“不想走?”仇薄燈把頭轉了回去,分析船舷上的木紋,“想帶我私奔啊?”
第56章 “我想帶你走。”
師巫洛轉頭。
仇薄燈背對著他, 月光在他的發梢和肩頭蒙了一道水銀線。他的口吻漫不經心,分不清是開玩笑還是認真。他就是這樣, 永遠把自己的想法藏起來,半真半假地說話,就像水中月,鏡中花。
沒辦法猜,猜對也不見得他會承認。
“想。”
師巫洛沒去猜,低聲回答。
仇薄燈一點一點劃過木紋的指尖一頓。
“想帶你去南疆,想帶你去巫族, 想帶你去一座很遠很遠的城。”師巫洛在他背後慢慢地說,月光落在那片銀灰裡,分辨不出是月光更清冷一些還是他的眼眸更清冷一些。他的聲音很輕也很認真,“想帶你去真正的天涯海角。”
他一直都是握刀的人。
刀走直, 從不回旋盤繞,用鋒利的刃口劈開一切迷障, 不論那迷障是霧是水是鏡。直來直往得有些笨拙,但在某些時候,卻又會精準得驚人。
“我想帶你走。”
他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
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但我想帶你走。
孤舟漂浮在海面, 隨水波微微起伏, 飄到了月影中心, 仿佛落進白月裡的一片竹葉。仇薄燈一點一點用指甲劃過船舷上的木輪,就像小時候孩子們一圈一圈數過時間。師巫洛沒有再說話, 靜靜地望著天空中的圓月。
“說說南疆吧。”
仇薄燈的指尖停留在最後一道木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