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在仇薄燈背後緩緩升起,光穿過他的衣沿,掠過他的臉龐,把他的輪廓清晰地銘刻在日輪裡。師巫洛迎著光,望著他,銀灰色的眼睛映出金日、紅衣和黑發,就像冰湖倒影出天地。
仇薄燈把手遞給他。
師巫洛抓住他,把自己的手指和他的手指交錯,緊緊相扣在一起。
“我是說……”
拉我一把。
仇薄燈止住了話,十指相扣的瞬間,他忽然發現到對方的手正在輕微地顫抖著。
算了。
他想。
“你想看雨嗎?”師巫洛低聲問,聲音喑啞。
“好。”
於是師巫洛又低低地唱起一首古老的祝歌,與先前不同,他的聲音也不再高遠清寒,又輕又薄,仿佛是雪花貼著湖面旋舞,仿佛是風追逐發梢吟哦。
仇薄燈眺望城門。
世界上,有沒有那麼一個人……你要日出,他就讓金烏永不墜地,你要雨落,他就讓萍翳永不止聲,你要整個世界,他就去為你拔刀徵戰四方。其實要什麼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有這麼一個人,一直一直在你身邊。
永不離開。
日懸雨落。
落下來的是滂沱大雨,雨水和日光同時籠罩這座城。日光傾斜,雨絲垂直,互相切割破碎成四下折射的彩霓。懸掛在家家戶戶門前的綾綢緋紗被雨水衝成豎線,大半截浸沒在路面的積水裡,又被湍急的積水攜裹著流向街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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鱬城的街道順著一定的規律輕微傾斜,又專門有暗槽引流,雨水會被統一引進人工開鑿出的河道。
這本是一座船隻往來的城,隻是百年了,城河漸涸如溪。
而今雨水在街面奔騰,匯聚,河道水位迅速上漲,河水卷起一朵朵小小的浪花,拍打石堤,最後在哗哗啦啦的高歌聲中,一路穿行,撞開側城門的水柵,湧出鱬城,湧向龜裂的水田。
天空中,鱬魚盤旋一圈,螺旋向下,劃過長長的弧線,落進地面的河中。
它們乘河出城,成群結隊地躍出水面,形成一道道此起彼伏的赤虹,出沒在田野之間,瘴月殘餘的晦氣在它們的鱗光中消融,城人跟著它們踩著田壟狂奔。
“瘴月過呦——”
“四野開!”
老人扯著嗓子,蒼老的歌聲在百年後再度回響。
男男女女哭著應和。
“神鱬河開——”
“種谷麥!”
百年漫漫凡人老,蓬萊彈指一揮間。
…………………………
雨勢漸漸平緩,在天西淅淅不絕,烈陽高照懸於天東。鱬魚驅瘴漸行漸遠,而一部分鱬城人慢慢回到了城門前。
陶長老帶著左月生幾人立在城門下。
人群靜默地站在城外,一時間,雙方誰也沒說話。許久,舟子顏一揮手,示意其他人不要動,自己慢慢地走了上來。
他站在雨中和老師相望。
“子顏。”
陶長老沙啞地張口,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他定了定神。
“仇長老……”
“仇長老無恙,”舟子顏望向城內,“是他救了鱬城。”
“那就好,那就好。”
陶長老如釋重負,隻要那個人沒事,一切就還好,太乙宗的怪罪總是有辦法賠禮的,日月忽改的劇變在天外天那邊總是有辦法遮掩的……他略微有些蹣跚地轉過身,想入城去找仇薄燈,在他轉身的瞬間,背後傳來鐵刃入肉聲。
“舟——”
婁江猛地向前奔出一步。
陶長老回身,比他更快地掠向舟子顏。
“老師!”
舟子顏大喊一聲。
陶長老一個踉跄,在他身前數步的地方停住腳步。舟子顏握著沒入胸口的斷劍,慢慢地跪了下來。在他背後,是驚愕茫然的人群,他們似乎誰也沒能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弑殺太乙師祖並諸位仙長,此皆子顏一人所為,城人愚昧為我利用。”
“子顏,以死謝罪。”
“你……你……”陶長老眼中水光閃動,“你愚啊!仇長老既然……”
“告訴仇長老,”舟子顏打斷他,聲音極低,語速飛快,“是天外天,是古禹。”
隨即,他復又抬高聲音。
“仇長老借太一劍助鱬城天祭功成,我卻為一己之私欲殺仇長老!”
舟子顏猛地抽出斷劍,鮮血噴湧而出,他身形一晃,向前摔進泥水裡——他一直緊緊握住斷劍就為了支撐著,說完最後這幾句話。
“我罪該萬死!”
“子顏!”陶長老單膝跪倒,老淚縱橫“你又是何苦!”
他是在場的所有人,唯一一個聽懂舟子顏這幾句話用意的人。
舟子顏不僅僅是在為鱬城人開罪。
他也在還恩啊!
日之軌,月之轍,向來隻有百氏族可以更改,在幻陣中陶長老曾情急之下脫口說出仇長老能救鱬城,以舟子顏的聰慧在日出雨落時定然已經猜想到了什麼……他這是在把鱬城異變的緣由歸到太一劍和天祭上啊,是在蒙蔽其他鱬城的人,是在明面上拉起一重遮掩的布啊。
此後就算天外天追尋,太乙也有法應對。
“老師,鱬城拜託了,”舟子顏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負恩負義,子顏無顏……”
“子顏!子顏!”
小祝女從人群中衝了出來,撲上去一把抱住舟子顏。
“你不要嚇我,你起來啊!”
雨水洗過年輕城祝望向天空的眼睛,他的瞳孔空洞。婁江站在雨裡,愣愣地看著他,意識到一件事:
舟子顏死了。
帶著他一直沒走出的十六歲年少,帶著他的孤注一擲,帶著他的愧對。
以死謝罪。
謝什麼罪?他劍斬太虞引來百年禍患的罪?他千叩萬求無路可走的罪?他獨撐百年難以為繼的罪?他走上絕路犧牲無辜的罪?
“謝罪的人,不該是你啊!”人群裡,一名老婦人跌坐在地上,發了瘋一般的抽自己的耳光,撕扯自己的頭發。
“我……我們真沒覺得都是你的錯。”
那些背後的怨言,不過是苦鬱的失言。
不是真心的啊!
她悔之晚矣,一名老人木然地在她的哭聲中跪下。
“諸位仙長以恩報怨,救我鱬城,小人不敢為子顏開脫,”老人一步一叩地向前,“隻請諸位仙長,請山海閣……恩準我等以城祝之禮為他收屍下葬。”
“請以城祝禮下葬。”
人們一個接一個跪下,重重地叩首。
天地蒼茫。
陶長老伸手想合上舟子顏的眼睛,小祝女兇狠地抬頭,眼眶通紅地瞪著他。陶長老的手懸停在半空,脊背一點點地塌了下去。
有人越過他們走向人群。
是左月生。
老人抬頭看著他,所有人一起抬頭看他。
陸淨在背後緊張地看著他,生怕他說什麼不該說的,刺激了這些本就在強行壓制情緒的鱬城人……盡管他們隻反復說“請以城祝禮下葬”,可每一個人的眼中都帶著那麼多的恨意——對山海閣的恨意。
“我叫左月生,”左月生深吸一口氣,大聲說,“我是左梁詩的兒子,也是山海閣的少閣主。”
陸淨眼前一黑,轉過頭,不敢去看跪著的那些人是什麼表情。
咚。
一聲悶響。
陸淨猛地又把頭轉了回來。
左月生雙膝及地,重重跪在泥水中,對著所有咬緊牙關的人。
鱬城的人臉上的肌肉扭曲著,一些年輕的男子死死攥著拳頭,仿佛隨時都要暴起,衝上前來。
“鱬城是清洲的城,是山海閣的城,與我們山海閣籤了契的,”他一字一句,聲音前所未有的洪亮,“鱬城納貢,山海閣替鱬城渡厄難,伸公道,這是我山海閣本該做的。沒有做到,是我們山海閣的錯。”
咚、咚、咚。
額頭與地面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愣住了,愕然地看著跪在泥水裡的左月生。
左月生抹了一把磕頭磕出來的滿臉泥巴。
“讓你們熬了一百年,是山海閣愧對鱬城!”
他頓了頓。
“父債子還,我爹做錯的事,我做兒子的,也沒什麼好說的。”左月生舉起手,三指並攏,胖乎乎的臉上第一次出現鄭重到近乎肅穆的神色,“我發誓,終我一生,必問詢空桑,必徹查太虞。”
他幾乎是用吼著發出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