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巫洛忽然厲聲喝令。
他的聲音音色極冷, 這聲怒喝簡直就像千萬年的太古玄冰當空破碎,迸濺出來的森寒在那一刻冰封了時間和空間。懷寧君的前衝之勢驟然一滯,本該揮出的一劍停在了半空中。而師巫洛已然高高躍起。
他竟然是雙手握劍!
這是一個極其不可思議的舉動, 就連初學劍的人都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諸般武器中, 劍有雙刃, 中間有脊, 刃薄易碎,因此用劍者必須輕盈敏捷, 仇薄燈之前也曾借高躍之勢下劈, 但他是單手握劍, 劍勢雖如大河決堤,實則隨時能夠化怒江為清風。長劍迎戰向來在劈鑽崩橫勾掛帶抹刺撩提銼等十三奇門中虛實變化。而師巫洛此時集全力於一斬, 生砍硬殺恰恰是劍道最忌諱的事。
血色太一劍在燃燒、扭曲、跳動!
斬!
緋如烈焰的光縱劈而下,天地的血從它的軌跡中潑濺出來……蒼水劍應聲而斷,銀甲破碎,懷寧君向後倒退出數丈,戰靴深陷地面,蛛網般的裂紋向四面爆開。
那不是劍!
是刀!
太一劍刃殘破,對上完好的蒼水劍天然落於下風,師巫洛直接舍棄了劍術的輕盈敏捷,將它當做了一柄無鋒之刀來用。
沒給懷寧君換劍的時間,師巫洛拖劍再度旋身躍起。
飲過鮮血的太一劍在半空中潑開一輪猙獰的赤日,無窮無盡的戾氣和殺意從那死去的太陽裡奔騰而出。而能揮出這麼一刀的人,一身黑衣,蒼白如鬼。
最狠厲最冷酷的惡鬼。
可又有什麼關系?
仇薄燈在街道上屈膝而坐,未幹的積雨匯聚成河,從他的身邊流過。紅衣浸沒在冰冷的水裡,像血像火。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漂亮的黑色瞳孔卻清晰地印出了年輕男子揮刀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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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惡鬼,那也是願意為你拔刀的惡鬼。
——如果我非要跳呢?
——我接住你。
他忽然又想起那一日的對話了。
懷寧君的白袍銀甲被日影吞沒,在化身消散之前,他往長街那頭望去,隻見紅衣少年坐在漫天鱗光裡,黑衣的年輕男子踏過一地水一地血火朝少年走去。
他幽幽地嘆了口氣。
師巫洛逆光走來。
他在仇薄燈身前站定,投落的影子將仇薄燈整個地籠罩住了。
天空和房屋被鱬魚將死的輝煌映成一片瑰麗奇詭的暗紅,師巫洛的身形被暈上了一圈黑和紅的輪廓,仿佛黃昏時分人鬼在街道上相逢。人手無寸鐵,惡鬼一身殺戮過後的戾氣,仿佛隨時要把生人吞噬進腹。
人與惡鬼對視。
時間在他們的目光裡瞬息百年。
嗒。
劍被擱到地面,劍镡與石面相碰,發出輕微的細響。
師巫洛低垂著眼,在仇薄燈面前半跪下來。他拉過仇薄燈的手,稍微用了點力地攤平少年沒有血色的手指。一道猙獰的傷口橫亙過白皙的掌心,雖然不再流血了,但皮肉翻卷,幾可見骨。
他沉默不語,握住仇薄燈手的指尖微微泛白。
微冷的氣流再次從師巫洛的指尖湧出,源源不斷,一次又一次地拂過傷口處。傷口其實在剛剛就不疼了,氣流微寒似乎就是為了欺騙神經,隔絕疼痛……這人匆匆趕來,在生死一瞬間拔刀又瘋又狠,仿佛能把天地都切開似的。
能把天地切開的人卻在揮刀前記得另一個人最討厭疼。
仇薄燈側過臉,望著在鱬城空中徊遊的魚群。
……………………
所有的晦暗都被驅散了,整座城沐浴在前所未有的輝煌裡。
數以億萬計的鱬魚在城池的天空中盤旋,每一條魚每一片鱗甲都在竭盡全力地發光。它們盤旋在一起,就像一片片晚霞在天空中流動。最後晚霞圍繞著一個中心聚集在一起急速旋轉,千道萬道虹光從旋舞的魚陣中放射出來,就像一輪耀眼的太陽騰空而起。
金屬質的魚鱗碰撞著,仿佛百萬鐵弦被一起撥動,仿佛百萬銅鍾被一起叩響。
仿佛百萬人一起高歌怒吼。
陶長老的劍停在舟子顏的喉間,久久沒能刺下去。
狂風四卷,舟子顏踉跄著跪倒在地,仰望天空,忽然淚流滿面。
所有鱬城人都跪倒在地,都仰望天空。
都淚流滿面。
他們聽到了來自百年前鱬城的歌聲。
那是祖輩英魂的歌聲。
百年後的人們終於聽懂了他們在唱什麼。
他們唱生不必期,唱死不必懼,城與人活著就是為一口氣。於是百年前太虞氏踐殺神鱬,百萬人憤然起身,百萬人奮不顧身,百萬城人百萬兵。男女老少揮刀舞劍,衝向高高在上的牧天人。
其烈如斯,其悲如斯。
這就是鱬城。
一座沒有瓦全,隻有玉碎的城。
可是,又是什麼人憑什麼讓它碎去?
左月生下意識地朝舟子顏走了兩步,又停下腳步。陶長老的劍緩緩地垂落,再也無法舉起。
是天道不周,是冤苦難伸。
是百氏,是太虞。
是……
山海閣。
……………………
“你沒騙我,”仇薄燈的聲音很輕,被鱬魚瀕死的高歌淹沒,“鱬城…真的很美。”
他的確喜歡這座城。
“你想看日出嗎?”
師巫洛沒有看悲哭的城人,也沒有看瑰麗如夢的群魚,隻是抬眼望著仇薄燈。
仇薄燈轉頭看他。
“你想看嗎?”
他又重復了一遍。
第41章 日照大地雨落八方
銀灰色。
高天、雪脊與冰湖的顏色, 這麼淺這麼淡的顏色,景也好人也好, 落進去就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來。
仇薄燈移開視線,垂下眼睫。
“好啊。”
好啊兩個字出口的時候,仇薄燈輕微地愣了一下,一瞬間,仿佛有風拂過他的臉龐。那是從高天而下的風,掠過太古的雪脊,掠過冰湖, 風裡藏著那麼多的竊竊私語,藏著無窮無盡的心事,也藏著渺遠的歌。
的確有歌聲。
師巫洛站直身,袍袖在風裡上下翻飛。
他一個人唱起一首古老到仿佛可以一直追溯到天地未分時的巫祝祝歌。
四字一句, 兩句一節,晦澀昌諦, 韻節悠清。沒有輔祭者,沒有叩拜者,不像鱬城祭天也不像枎城血祭, 對待天地鴻蒙的態度, 既不拜伏也不獻媚, 隻是一種敘述。他握刀殺人兇戾如鬼, 唱祝卻清如初雪。
祝歌拔地而起,穿雲而上。
高空。
暗雲急速奔流, 晝與夜的碾盤被風推轉, 絞動時歲的鎖鏈。
當——
雄渾的青銅鍾聲振聾發聩。
城祝司裡舟子顏全身一顫, 他扭頭朝聲音傳來的城門方向看去。
“鍾……鍾響了?”
他喃喃自語,下一刻不顧一切地爬了起來, 跌跌撞撞地朝城門的方向狂奔。他以為自己在狂奔,其實步伐比耄耋之人快不到哪去。他渾然未覺,隻是狂喜而又不敢相信地呼喊。
“鍾響了!”
那是四方之鍾的聲音。
是天地的號角!
城門轟然洞開,自東南而來的清風呼嘯著,灌進整座鬱鬱久矣的城,灌滿每一個跌撞奔跑的人的衣袖。第一個抵達城門的人又哭又笑,跪倒在地,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轉瞬跪成一片。
一線闊別已久的紅光破開濃重的瘴霧,橫亙在鱬城外的大地上,群山的脊線在光裡奔騰。
時隔百年,他們終於又一次看到山影,看到噴薄欲出的太陽。
“太陽!!!”
老人放聲大喊,他就像要把一生的力氣都用盡,幹瘦的胸腔在呼聲裡劇烈地震動,肋骨起伏。
“是太陽啊!”
巨大的日輪掙脫山脊,高高躍起!
赤金鋪地平推而來,瘴霧在絢爛中迅速消退,幹涸的水田一塊接著一塊重見天日。日光轉瞬便到了城門,千萬道烈陽穿過人群,把男女老少鍍成青銅的塑像,他們的影子被拉長,投在街道上。
每個人的眼睛都被日光刺痛,泛紅得流出淚來。
沒有誰舍得把閉上眼。
“日出。”
舟子顏抓住門環,仰頭望向天空,他心跳如鼓,等待一個奇跡。
屋檐獸影奔騰,長街鎏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