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仇薄燈劍術極其詭異,他隨風縈回,滾劍有如悶雷驚電,化劍則似黑雲狂卷。合劍術、夔龍镯解開後的一身業障以及億萬尾赤鱬相助於一體,同懷寧君交手不僅沒有落於下風,甚至隨時間推移,隱隱有種壓制之感。
房屋大片大片地倒塌,天空中出現赤色的火和黑色的雲。
天崩地裂。
幻陣在兩人的交手間急速瓦解。
不論是仇薄燈還是懷寧君,誰也沒去管周圍的地覆天翻。
兩人都有一種久違的熟悉……那種不知多少次揮劍相向的熟悉,仿佛是死敵,又仿佛是知己。對方的每一次腳步變幻,每一次身影挪移,無需思考無需猜測就了然於心。
流雲在他們身邊奔行,飛光在他們劍上逐影,常人的一次呼吸,他們便已縱橫順逆不知多少回合。
“破!”
在幻陣即將徹底崩潰前,懷寧君忽然踏步上前,清喝一聲。
他劍勢一改先前如遊龍飛鳳的輕靈,蒼水劍在半空中畫出一個渾厚的圓。
月!
一輪皓月在晦暗裡冉冉升起,轟然砸落!
銀光乍瀉,轉瞬千裡……就像海水被禁錮在一輪圓月裡,圓月破碎的那一刻,潮水奔騰咆哮,翻湧起千丈萬丈的雪,將仇薄燈,將街道,將整個幻陣淹沒。
………………
天旋地轉。
左月生隻覺得自己被高高拋起,又重重落下,後背砸到石板上,砸得一口血直接噴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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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破了!陣破了!”
他眼前發黑,聽到身邊陸淨一邊咳嗽一邊大聲地喊。
陣破了?!
左月生顧不上抹一把血,就撐著地面爬了起來,但眼前還是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有人把一枚丹藥極其粗暴地塞進他嘴裡,然後往他背後猛力一拍。左月生頓時兩隻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拼了老命伸長脖子,跟老龜吞珠一樣,喉嚨裡鼓起來一塊又消下去。
“你媽的,想殺了我啊!”左月生破口大罵。
丹藥下肚,視野終於清晰了起來。
熟悉的圜壇出現在面前,但和陷進幻陣之前相比,一切都變了個模樣。
圜壇東西南北的四座棂門柱折楣墜,站在柱下的祝女祝師委頓在地昏迷不醒,圜壇周圍的銀湖則好似遭暴風雨摧殘的荷池:原先亭亭立著的青花瓷盞碎了個七七八八,殘燭漂浮在水面上,點點燭淚殷紅似血。
更有甚者,整個城祝司的回廊長橋也毀了五六成,霧氣消散,天空無雨。
這大概是鱬城第一次雨歇。
左月生隻覺得腦子疼得像有千萬根針在扎一樣,雖然服了丹藥,眼前還是一陣跟著一陣地發眩。他心知這是因為他們先前入了幻陣。在幻陣中殺敵看似與肉/體無關,但實則極耗心神,要是他們被困幻陣的時間再久一點,恐怕就算沒有實質的攻擊,光憑虛相水磨也能把他們的心神磨死。
左月生定了定神,忍著頭疼四下張望起來。
隻見舟子顏那個天殺的瘋子提著劍站在遠遠的水面上,一頭長發比陶長老還白。陶長老站在他對面,灰袍上也全是血,兩人對峙著,誰也沒有把餘光分到這邊來。
左月生原本以為是陶長老破了幻陣,但看這師徒拔刀相向,不死不休的架勢……陶長老怎麼都不像還有餘力破陣的樣子。
那麼隻有……
他一喜,歡天喜地地轉頭找人。
“仇大少爺!老子就知道你天下……”
“靠!人呢!!!”
水閣裡橫七豎八地躺著坐著幾個人,陸淨、葉倉、不渡和尚,還有連白得跟鬼一樣的婁江。
唯獨沒有仇薄燈。
“別掉水裡去了吧?”陸淨慌裡慌張地往湖水裡張望,“仇薄燈會水麼?”
說話間,城裡不知具體哪條街上,騰起了一片月光,將小半個天空照亮。月光轉眼間掃過了整座鱬城,一股無形的壓力驟然砸在所有人肩上,剛站起來的左月生連聲都沒來得及吱,就“撲通”又跪了下去。
除了陶長老和舟子顏,沒誰能再保持站立。
與舟子顏對峙的陶長老猛地一抬眼,看向月光鋪開的方向。
“你是和誰做的交易?”陶長老厲聲問。
舟子顏不答。
他沒力氣說話了。……………………
白鳳長而利的鳳尾在半空中畫出悽美的月弧,它轉身斂翅化為一道清光,隱入蒼水劍中。懷寧君和仇薄燈分別站在潘街的首末,遙遙相對,風吹動他們的衣袖。不斷有星星點點的流火在仇薄燈背後墜落,好似一場終幕的雨。
懷寧君說:“我不想殺你。”
仇薄燈沒有說話。
他衣擺上如水墨般的黑氣全消失了,血順著太一劍雪亮的劍身落下,滴在街面積雨形成的水窪裡,濺起一朵小小的血花。
“上劍闢邪。”
仇薄燈輕聲說。
劍在道法中,向來有“高功行法,鎮壓萬邪”之意。
君子劍鎮八方,故而仙門應對魑魅魍魎以及入邪道之輩時,素喜用劍,其中上劍可定洲野可蕩罔障。《東洲志》中稱太乙宗有古劍鎮山,萬年以來,沒出過邪祟奪舍弟子混進山門的事,就是因為太一劍是一把“高功行法,鎮壓萬邪”的上劍。
懷寧君的蒼水劍,顯然同樣是一把“上劍”。
不像破破爛爛遭過重創的太一,蒼水是一把完好無損的上劍。
幻陣崩塌前的最後一次交手,懷寧君以劍引鳳靈在半空畫了一道圓月,驅動了蒼水清山河鎮冥穢的威能。
仇薄燈知道該怎麼接住那一劍。
……平劍提腕,劍尖向下,劍身自左向右橫出,力在劍身,氣透劍背。攔住後化劍一抹,翻身劈右。
但他沒接住。
——因為他倚仗的一身障氣在劍落前,就被劍光盡數化去了。
血不斷滴落,不斷濺起水花。
仇薄燈環顧了一下四周,看了眼那些不斷墜落的赤鱬。
它們落到屋檐柱角的陰影裡,鱗光忽明忽暗,鱬城雨歇的瞬間,鱬魚被迫直接進入休眠。但如果雨再停更久一些,它們便不是休眠,而是直接死去。
像一蓬燃盡的火。
業障被化去,赤鱬休眠。
他再無倚仗。
“我不想就這麼失去唯一一個能在劍術上勝過我的……舊友。”懷寧君淡淡地說。
他在最後一瞬間收住了劍勢,否則仇薄燈眼下根本不可能站在街道上。
“我說了,現在的你不是我的對手。”
懷寧君的白衫化為銀甲,氣息陡然暴漲——剛剛和仇薄燈對陣的時候,他甚至還壓制了部分修為……似乎是手下留情,也似乎是想在多年後,與故人再次如往昔一般勢均力敵地交手。
“把鑰匙給我,你走吧。”
仇薄燈沒說話。
他把插/進街道的太一劍拔/了/出來。
他閉上眼,右手握住劍柄,橫劍胸前,左手緩緩地握上劍身,蒼白的手指一根根地下壓。破爛的劍刃割開皮肉,鮮血滾過寒鐵卻不再往下滑落,而是一點點沁進劍身。他緩緩移動左手,自左而右,以自己的血洗過太一劍身。
動作十分古怪。
仿佛一種古老的儀式。
一種獻祭。
懷寧君的神色微微一變:“你不要命了?”
他身形一動,下意識地想要制止仇薄燈。
仇薄燈睜開了眼。
對上那雙漆黑的眼瞳,懷寧君的腳步定住了,他一瞬間分不清眼前這個人到底是記得一切還是不記得。
命鱗在仇薄燈的眼角燃燒。
長街再度燃燒了起來。
一尾尾赤鱬再度從陰影中,魚影在仇薄燈背後交錯縱橫,光照萬古。它們矯遊,它們徜徉,它們與仇薄燈一起迸發出最驚心動魄的緋紅。
“你瘋了!”懷寧君聲音嘶啞。
“我早瘋了啊。”
仇薄燈放聲大笑。
他忘了生忘了死,忘了血液奔流,忘了寒刃入肉。
他隻是縱聲而笑,似夢似醒似酩酊。赤鱗的光在他素淨如雪的臉旁上交錯而過,猶如古畫般斑駁豔麗。從那豔麗裡滾出血和火來,點燃流轉的歲月……那麼孤冷的歲月裡,他孑然一身。
若木靈偶忽然自行從他的袍袖中墜出。
木偶上刻著的符文陡然燃燒了起來,仿佛有人以超出符文所能承受的範疇啟動秘術。在以血拭劍的儀式即將完全的一刻,長風席卷,木偶迎風化為一名年輕的男子。
他一現身,立刻握住仇薄燈鮮血淋漓的手。
第40章 為一人拔刀
微冷的氣流順著年輕男人的指尖湧進左手, 血流不止的傷口被封住了,緊接著, 右手一輕,太一劍被奪走了。
仇薄燈抬起頭,來人已經提劍轉過身。
陸離光影中,隻見他頰線凌厲,如寒刀出鞘。
黑衣的寬袖被急速前衝帶起的氣流拉成一條線,就像蒼鷹在撲向獵物的那一瞬間雙翼如墨刃般割開空間。師巫洛蒼白的手緊緊握住太一劍柄,銀灰色的眼眸細長而凌厲, 森冷地盯著迎面而來的懷寧君。
在他出現的瞬間,懷寧君毫不猶豫地拔出蒼水劍,掠過長街,悍然發動進攻。
師巫洛轉身的時間比他晚上些許, 但速度比他更快,兩人幾乎是在同一瞬間逼近長街的中點。
“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