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是故人重逢拔刀相向的劇本啊。”
在懷寧君拔劍的瞬間,仇薄燈鬼魅般後退。一道深不可測的裂縫從懷寧君站著的地方劈出,劈開整條長街,一直蔓延到仇薄燈身前不足一寸的地方。
“你沒有被幻術所迷。”
懷寧君說。
“一開始還是有的,”仇薄燈站在白晝與黑夜的分野,“但點了命鱗的人,便是尾遊魚啊,遊魚又怎麼會為水所迷?”
他眼角的命鱗豔豔,仿佛一枚火。
一枚燃燒黑暗的火。
起先是無數群紅色的螢蟲從地面上蓬飛而起,數以億萬計,很快地星星之火迎風澎湃,化為了一尾尾矯行天空的遊魚!它們成群結隊,像百年前瘴月過四野開一樣,匯聚成此起彼伏的長虹,把黑暗驅逐!點燃!
它們破陣而來,聚於一人背後。
“原來如此,”懷寧君轉腕,握住劍柄,“你從踏進鱬城的第一天起,就知道這座城想殺你了吧。”
“是啊。”
仇薄燈坦然地回答。
舟子顏忘了一件事。
或許不是忘了,是走上歧途的人就看不見別路。
仇薄燈入城的那一日,群鱬曳空徊遊,隻為照亮他一人的瞳孔……那不是殺機,是一場盛大的歡迎。
這座城對仇薄燈而言沒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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鱬魚借天地水汽而來,輕輕觸碰他的指尖,銜住他的衣袖,指引他在迷宮般的城祝司中行走,把被人為毀掉的挪移陣指給他看,又扯著他的衣袖在街頭巷尾行走,把那些低低的私語送到他的耳邊……
最後,它們請他離開。
請他在這座城染上無辜者的血之前離開。
請他在孩子們犯下無法挽回的錯前離開。
一個人在什麼時候最幸福?
在他還是孩子的時候。
因為不論你做什麼,都長者站在你背後。你若走上歧途,他們就會千方百計地把你拉回來,你若闖下潑天大禍,他們也會竭盡所能地把禍抗住。滿世界的風風雨雨,隻要你背後的人還未徹底倒下,他們就絕不會看你在苦棘中跋涉。
一若上輩子仇家的那些老頭,總是在他出門招搖前提前四處打點,在他惹是生非後全力兜住。一若勸他離開的鱬魚。
你以為離去的人,其實從未離去。
“既然知道他要殺你,”懷寧君一寸一寸緩緩地抽出劍,“你還敢把劍借給他?善意被辜負不後悔嗎?”
“他負我是他的事,我把劍借他是我的事。”
仇薄燈立於長街盡頭,袍袖翻飛。
白鳳與群鱬對峙,仇薄燈與懷寧君對峙。
鴻宇之間,除了他們,再無別人。在他們背後,是泾渭分明的鱬城,仿佛通往兩種完全不同的命運。
“我現在真的好奇一件事了,”仇薄燈說,“你們想殺我,就是為了那把鑰匙?”
——還是為了讓整個清洲亂起來?
仇薄燈是在看到師巫洛的化身變得虛幻後,才捕捉到這一件事的。
《諸神紀》前期葉倉隻是個普通的太乙弟子,主要劇情是在宗門內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一路過關斬將地升級當學霸。等升級成首席後,十二洲混戰爆發了,葉倉領命率眾踏上戰場。葉倉的實力太微小,在他的感覺中,戰爭的爆發毫無預兆,仿佛是個偶然。
戰爭沒有“偶然”之說。
在刀兵四起前,一定有著無數精心籌備過的伏筆,更何況那不是一場簡單的洲與洲,仙門與仙門之間的爭鋒,是一場席卷整片厚土的血海之爭……如果這場血海之爭的伏筆,就是現在呢?
為了南渡伐巫族,空桑問山海閣借道。山海閣權衡利弊,答應百氏請求。在百氏借道山海閣的背景下,如果他死於鱬城——一座日月曾為空桑太虞氏所更的城。那麼,聯想到太乙和百氏的救怨,他的死毫無疑問會令太乙再一次逼上空桑。
而巫族,特別是某個人。
會徹底發瘋的吧?
……與此同時,藥谷少閣主、佛宗佛子死在清洲,藥谷和佛宗會做什麼?會不會對山海閣興兵問罪?而少閣主也死於鱬城的山海閣,是否能壓下憤怒冷靜地自證清白?
就算最後這件事被處理了,點燃積怨的火種也會被一並埋下。
仇薄燈還是第一次發現自己這一條不當回事的小命,居然有這麼重要。想來左月生他們得知原來紈绔還能改變歷史,也會驚得目瞪口呆。
以後說書人都能來段“紈绔死鱬城,烽火起清洲”的講古。
仇薄燈是真的好奇誰想出來的這種荒誕橋段。
好奇到願意入陣來親自見上一見。
“我不想殺你,想殺你的人被我攔回去了。”懷寧君垂劍,“你現在不是我的對手,你把鑰匙給我,我就離開。”
“哦。”仇薄燈漫不經心應了一聲,“聽起來你還像是個好人,我是不是還得感謝你一下?真可惜,比真小人,我更討厭偽君子。劍都拔/出/來了,還在這裡假惺惺地說什麼呢?”
“那你覺得誰才是好人?”
懷寧君反問。
“太乙?山海閣?太乙供你十幾年,他們為什麼不告訴你真相?太乙的君長老明明早已經到了清洲,為什麼他不自己來接你,要讓山海閣的人來接你?要殺你的鱬城城祝是陶長老的弟子,你覺得山海閣是真的不知情,還是也想借這件事試探你?”
“聽起來我簡直就像個舉世無雙的大魔頭,走到哪裡哪裡血雨腥風。”仇薄燈評價,“還行,挺酷的。”
“我知道你在懷疑我,”懷寧君笑了笑,“隻是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
“從枎城到鱬城,你走過的每一步都仿佛有人在給你精心布置。他們讓你看到美與悲,他們讓你救草木讓你觀煙火,他們把繁華捧到你面前又把繁華撕碎,然後告訴你殺你害你救你喜歡你,都深有苦衷。”
“不覺得好笑嗎?”懷寧君輕聲問,“這麼費力地掩蓋,這麼煞費苦心地引你走上渡世救人的路?”
想斬妖除魔又沒真下手的太一。
天火中燃燒的蒼蒼老木。
黑暗裡遊曳的鱬魚。
……
仇薄燈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白鳳靜立。
懷寧君的目光仿佛穿過漫長時間,旁觀一出出開場又謝幕的戲劇。他有件事說了謊……他有把銀泥紅脂帶來。觀戲太久,偶爾也會對戲裡的人生出些許微妙的感情。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帶你離開。
他等著仇薄燈的回答。
“扯什麼淡呢。”
仇薄燈冷冷地笑起來。
“我救枎城因為我不喜歡,我借劍因為我高興,我入陣因為我想看看是哪個王八蛋敢以我為棋。你真以為提出蒼生提出多少人的死活,就能指使我?”
“想多了。”
眾生芸芸,眾生悲苦。
天下多少無常多少奈何,他不管。
他想做,他便做了。
“我做什麼……”仇薄燈抬起眼,“因為我樂意!”
他猛地展開雙臂,赤鱬化為巖漿般的怒流從他背後洶湧而出,毫不畏懼地迎上清嘯而來的神鳳。單獨的一尾鱬魚不過是一點螢火,可億萬尾鱬魚群聚,卻足以點燃天地!
“太一!”
十二根銅鏈在同一刻齊齊崩斷。
太一破匣而出!
仇薄燈一伸手,於火流中拔劍掠出,轉瞬奔過長街,劍光拉出一道鋒銳的殘影。他縱聲而歌,聲音桀骜,甚至壓過了白鳳響徹天地的啼鳴。舉世皆是狂風,風裡淨是他一個人的桀骜,一個人的不馴,一個人的無所顧忌。
“我有黃金幾萬許。”
緋色從仇薄燈的衣擺上騰卷而起,剎那間白衣成火。
“我有白刃——”
他一躍而起。
“仇不義!”
第39章 劍如遊龍舞飛鳳
劍光破空而下, 攜裹著萬千飛魚的赤影,如百丈之高的石堤忽決, 江水貫落。
街道兩側的房屋一座接一座,在這一劍散溢出的狂暴中不斷崩塌。整個幻陣開始動蕩,扭曲,搖搖欲墜。
鳳鳴衝天。
寒光一掠而過,如暗夜中一道閃電。
懷寧君橫劍過頭,格住仇薄燈下劈的這一劍,白袖輕緩地翻飛。
他的劍極為秀美, 上銘“蒼水”。
蒼水劍在仇薄燈眉間印出一寸寬的雪亮。
他攜裹魚影化赤虹而下,眼角眉梢全是令人膽戰心驚的戾氣,仿佛浴日而出的邪魔。狹長的鳳眸在劍光中一轉而過,仇薄燈以蒼水劍為支點, 在半空中翻身落向懷寧君背後。懷寧君沒有回頭,直接轉劍過肩。
鐺——
兩柄劍再度碰撞在一起, 蒼水劍擋下了太一劍毒蛇般的撩刺。
仇薄燈也沒有回頭。
太一劍在蒼水劍上一點,他再度借力前掠而出。
紅衣白袍擦肩而過。
兩人在瞬息間同時向前撲出,又同時回身。蒼水如雪, 太一如墨, 神鳳和赤鱬隨著劍勢迅速交鋒, 時而白鳳被魚群的甲鱗淹沒, 時而魚群被鳳鳥煽動的狂風席卷……天地之間大雪紛紛揚揚,鮮血潑濺淋漓, 仿佛兩股截然不同的湍流碰撞在一起, 在生死的邊緣高歌狂舞。
懷寧君似乎並非親身前來。
他降臨鱬城幻陣的隻是一道化身, 但這道化身的修為顯然遠超仇薄燈,揮劍振袍間, 如帝降凡塵,厚土為其撼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