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它們這麼親近外城的人。”舟子顏感嘆,“它們喜歡你。”
喜歡……他嗎?
仇薄燈攤開手,小鱬魚輕輕碰了碰他的指尖,搖頭擺尾地遊出傘。
它們能在無雨的空氣中停留,但不能待太久。
“我觀仇仙長的紅衣便是用鱬城的緋綾制成。”舟子顏對仇薄燈說,“您有興趣嗎?我可以領您去看看賜紅的那條神魚。”
“這麼多條魚,你分得清楚是哪條?”
左月生問,他對舟子顏這位前山海閣第一天才其實有點好奇,因為老頭子有次喝醉後,拍著桌子把這個名字罵了大半天,順帶地把他也罵了大半天,說他要是有舟子顏十分之一的出息,他也不用這麼勞心費神雲雲。
不過左月生不像婁江,他體胖心寬,激將法對他毫無用處,根本就不屑於做誰誰誰的“十分之一”。
當個紈绔不比當個天才來得快活?
“分得清的。”舟子顏笑起來,隨手指著兩條魚說,“你們看,它是深丹色,它是淺彤色,它的尾巴長一些,它的稍短一些……很好認的。”
左月生幾人沉默地看著兩條大小、形態、顏色簡直一模一樣的魚結伴都面前遊過。
……很好認?
“不過我是城祝,不需要認就知道誰是誰。”舟子顏笑笑,補充解釋。
“鱬城的神魚有上億條了吧。”葉倉忽插口問。
舟子顏詫異地看了眼這位跟在太乙小師祖身後“奇裝異服”神色肅穆的瘦高少年,微微頷首。
“就算是城祝想要認清這麼多條魚,也不是簡單的事。”葉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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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前是枎城的祝師,並且是天賦最好的祝師。
鱬城群魚多如神枎的葉子,而即使是葉倉,也不會說自己認得神枎的每一條葉子有什麼不同。
陶容長老重重地哼了一聲。
頗有些神色恹恹的婁江突然明白了為什麼舟子顏辭宗回城後,從此“一無長進”……把整座城所有魚全部認清的家伙,有時間修煉就怪了!
“咳咳咳……”舟子顏趕緊岔開這個話題,他路過一副人家的時候,把左手的小孩遞給一名走出屋的婦人,“楊嬸,你掛完布了啊。”
婦人接過小孩,感激地朝舟子顏笑:“舟子,你又去接人了?這是劉家的虎子吧,把他也留下,一會我帶過去給劉嫂,你忙正事要緊。”
鱬城人大概是因為生於煙雨長於煙雨,說話口音綿軟溫婉。
“我還以為兩個孩子是他的。”
仇薄燈低聲對陸淨他們幾人說。
陸淨他們默默地點頭。
——其實一開始他們也這麼以為。
很快地,仇薄燈幾人就見識到了舟子顏在這座城裡到底照顧過多少孩子……但凡是個小豆丁,會走的,就要跌跌撞撞跑過來拽他袖子抱他腿,不會走的,就要扒拉著搖籃站起來,衝他咿咿呀呀。而舟子顏對付他們似乎格外有一手,他袖子裡仿佛藏了無窮無盡的糖果糕點,隨時隨地都能摸出一塊來把人打發走。
“他一個人承包了整座城的幼兒園。”
仇薄燈感嘆。
怪不得陶長老罵他是“奶孩子第一人才”,也怪不得山海閣一副要把這人就此除名的架勢。
任何一個宗門,好不容易出了一個難得的奇才,寄予厚望地等他長成又一宗門頂梁柱,等他大放光彩,驚呆其他門派的狗眼。結果這天才長到一半長歪了,放著名動天下不要,窩回小角落一心一意養魚奶孩子……
換誰都得氣死啊!
仇薄燈覺得,放在前世,舟子顏絕對就是個考上頂尖大學中途輟學,回鄉養豬的典範。
說不定還能上一波社會新聞。
“其實我更好奇一件事……”陸淨左右張望,“他們怎麼都不打傘?為什麼他們在雨裡,連衣服都不會湿啊?”
“阿彌陀佛,”不渡和尚捻著佛珠,笑道,“陸施主有所不知,鱬城之人,出生之後,就會有神魚賜命鱗給他們。受賜命鱗的人,就如魚一般,適應雨水,喜潮湿。不過命鱗隻會在盛典的時候顯露出來。”
舟子顏詫異地看了不渡和尚一眼:“這位大師是來過鱬城嗎?”
“稱不得大師稱不得大師,”不渡和尚美滋滋地道,自從三渡三不渡名言遠傳天下後,就很少有人這麼尊稱過他了,一時間還怪懷念的,“貧僧隻是偶然聽人說過。”
“大師好廣聞。”舟子顏道,“正是如此……啊,城祝司到了,幾位裡邊請。”
這還是仇薄燈第一次進城祝司。
在枎城的時候,仇薄燈一開始對城祝司並不感興趣,後來枎城事變,天火淹沒城東的好幾條街,一並的將城祝司也毀了——其中應該還有前城祝葛青意圖以天火毀滅罪證抹去痕跡的緣故。仇薄燈醒後一直到他離開,枎城都還在忙於清理街道,照顧神枎,沒顧得上重建城祝司。
每座城的城祝司都有著它獨特的風格。
鱬城的城祝司建在一片湖上,長橋與回廊橫臥銀波,水霧氤氲虹光如夢,往來祝女皆著緋裙腰肢婀娜,行如遊魚擺尾,祝師祝衣亦赤,或魁梧高壯或陰柔秀美,踏步如火。一襲紅衣的仇薄燈走在回廊上,居然有幾分像城祝司的一份子。
正堂中沒有燃火燭,取而代之的是一顆顆圓潤的明珠。
舟子顏畢恭畢敬地請陶長老在上首坐下,陶長老一擺煙鬥,轉頭看仇薄燈。
仇薄燈沒看他們,自去靠門的一個位置坐了,一心一意欣賞外邊的湖水。其他幾個人本來也想貓過去,被陶長老惡狠狠一瞪,就隻能縮縮脖子,老實坐下,頗有幾分羨慕地看著仇薄燈……主要是到鱬城後,陶長老就是一身低氣壓,讓人壓力頗大。
“老師的來意我知道了。”聽陶長老粗聲粗氣說完,舟子顏白淨清秀的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神色,“老師要用挪移陣,學生自然別無二話,隻是老師來得實在不巧……”
“嗯?”
“鱬城的挪移陣陣門前幾天不小心被魚啃了一角……”舟子顏不好意思地說,“現在還在修。”
陶長老皺了皺眉:“要多久修好?”
舟子顏算了算:“兩天吧。”
“……”陶長老悶不吭聲地抽煙。
一旁的左月生他們期待地看著陶長老,他們還是第一次來鱬城,第一次見到這種魚與人共存於天魚之中的城池,一路上過來左顧右盼東張西望,隻恨自己少長了兩雙眼睛。現在聽到挪移陣壞,頓時頗為興奮。
陶長老瞪了他們一眼。
“安排點住處。”他老大不高興地道,“離你這破城祝司越遠越好。”
舟子顏連連道是,眼見著陶長老要起身,他急忙又開口:“學生還有一事相求……”
陶長老把煙鬥往桌上一敲,聲音之重把左月生幾人嚇了一跳。
舟子顏一愣。
“不是說了嗎?”陶長老不看他,“那件事,不要再提。”
“子顏知道。”舟子顏挺拔的背一點點彎了下去,“子顏想說的不是那件事……子顏隻是想懇求長老,明日替鱬城行一次天祭。”
他低下頭,看著桌面的茶水。
“神鱬提前蘇醒,子顏想,或許舉行一場天祭,能讓鱬城的瘴月提前過去。”
……………………
仇薄燈在臨水的木板上坐下。
剛剛舟子顏不再自稱“學生”不再喊陶長老為“老師”後,正堂的氣氛變得十分沉悶。他不喜歡那種沉悶,索性直接起身出來了。出來後,發現鱬城城祝司的回廊四通八達,隔三差五就有一座水榭閣樓,轉來轉去,很快就不知道自己走到哪裡了。
走了許久,轉不回去仇薄燈索性走到哪算哪,直接坐下。
他低頭看湖水。
湖水裡有很多直徑一寸大的半透明珠子,發出柔和的白光。隨水波在湖底飄動,蜿蜒而去,像一盞盞小小的落進湖底的燈,也像另一個世界夜空繁星的投影。
“那是鱬魚卵。”
在仇薄燈試圖伸手去撈一顆起來的時候,不知什麼時候結束談話的舟子顏找到了這裡。
“這麼喜歡這座城嗎?”仇薄燈收回手,沒有回頭,忽問,“想要為它不顧一切?”
舟子顏一驚,手差一點按上腰間的劍柄。
第31章 使他不迷
“仇長老怎麼突然說這個?”
舟子顏理了理袖口, 拂掉不知道哪個淘氣鬼沾上的糖霜。
“俯仰乎天地,杳渺兮浩宇。”仇薄燈手指叩擊近水廊木, 應和一起一伏的緩水聲敲出慢沉的節奏,曼聲長吟間湖面滲透微光的水霧卷來舒去,仿佛浩浩冥宇,“要驅逐鱬城方圓百裡內的瘴霧,這樣的天祭,你有多少把握?”
陶長老隻能幫舟子顏啟動陣法,但負責禱告祭祀的隻能是舟子顏自己。
因為他是鱬城城祝。
隻有他能代一城之人上叩青天下問黃地, 能集一城之念去懇求鴻宇降恩散霧青山。在祭天的一剎那,滿城的人和神鱬紛紛雜雜的所思所想,會如洪流一樣匯到舟子顏身上,他的意志要如大海般浩瀚, 要容得住萬江歸東,否則天祭就會失敗他以後也會變成一個傻子。
“我其祀賓、乍帝降, 若?我勿祀賓、乍帝降、不若?[1]”松開捏住袖口的手指,舟子顏注視湖中隨水波飄動的鱬魚卵,有幾分局促, “若與不若, 是上蒼決定的, 但祀賓與非祀, 是我所能決定的……想法很幼稚,老師就經常這麼罵我。不過, 一開始其實並不喜歡這裡, 甚至覺得它很讓人討厭。”
仇薄燈終於偏頭看了他一眼。
“看不出來吧?”舟子顏不好意思地笑笑。
這倒的確。
一個育兒專業戶, 一個把上億條鱬魚記得清清楚楚的人,簡直渾身上下寫滿“我生來就與城融為一體”。很難想象, 他有過覺得這座城十分討厭的時候。
“恕子顏冒昧,仇長老覺得鱬城是座怎樣的城呢?”
仇薄燈想了想:“鱬城很美。”
舟子顏又笑了笑,不怎麼意外這個答案,他抬頭看灰蒙蒙的天,細雨綿綿不盡地下在他眼底:“很多來鱬城一兩次的人都這麼想,他們短暫地來了,迅速地又走了,就覺得它很美。”
“你是想說它還有醜陋的一面?”仇薄燈說。
“不,”舟子顏低聲說,“我是想說,大多數人不知道鱬城之美從何而來。曾經有人和我說,最豔的紅,是命色。”
命色?
仇薄燈微微地挑了一下眉。
舟子顏剛想說什麼,一名八九歲的小祝女噠噠地跑了過來:“子顏子顏,又有人歸水啦。”
“說了多少次,要喊城祝。再不濟也得喊聲先生。沒大沒小的。”舟子顏不輕不重拍了一下小丫頭的腦袋。
小祝女鼓了鼓臉頰,脆生生道:“可大家都喊你子顏子顏,憑什麼大家喊得我喊不得?”
“說得漂亮,人人平等。”仇薄燈為這伶牙俐齒的小豆丁鼓掌。
小豆丁踮著腳,從舟子顏手臂後鑽出個腦袋,一眨一眨地看著仇薄燈。孩子的眼睛又黑又亮,幹幹淨淨,看人時非常認真。她仔仔細細地瞅了仇薄燈一會,然後高高興興地也鼓起掌來:“仙人哥哥也好漂亮!”
“兩個漂亮不是同一個意思吧,以及不該用漂亮來形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