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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日。
仇薄燈幾人還在大夢三千年,就被婁江“哐哐哐”地喊醒了。
鱬城到了。
“說真的,”陸淨睡眼惺忪,站在飛舟外打著哈欠,“這麼烏漆嘛黑,我們真沒來錯城嗎?”
左月生點頭附和。
他們遠遠地望著瘴霧裡的鱬城,城牆雄壯是枎城的數倍之高,但附著在城牆上的光卻很淡,似有似無,整座城像是處於沉睡的狀態。按道理,鱬城是座大城,城牆上的神光應該要遠勝於枎城才對。
“現在是赤鱬休眠的時令,”婁江解釋,“城光黯淡是正常的。”
“休眠的時令什麼時候過去?”陸淨順口問。
“大概還要一兩個月吧,”婁江看了看周圍瘴霧的濃厚程度,在心底計算了下,“真可惜,如果不是在眠魚時令到的,就能看到群魚遨遊天空的景象了。”
仇薄燈最後一個上來,聽到這句話便走到船首最前面,瞥了一眼下面,果然一片昏暗。
……這算哪門子的很美?
仇薄燈剛打算收回目光,沉眠的城池裡忽然亮起了一點一點的光,先是像無數顆珠子漫布在大街小巷,很快地就匯聚在一起形成一縷縷向上的流光,倏忽間,成千上萬的流光又開始盤旋,卷成一個越來越大的旋渦。
“那是……”身後的婁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魚群!是赤鱬!”
數以萬計的赤鱬遊曳在空中。
群魚金屬質感的鱗片發出深淺不同的美麗光華,如桃花,如海棠,如石榴,如朱砂,如丹銅,如茜素……旋渦匯聚到最大的一剎那,它們澎湃而起,赤鱗如霞,洪流般徜徉於天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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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不清辨不清的光點從飛舟周圍掠過,照亮仇薄燈的瞳孔。
第30章 繁星投影
群魚如飛鳥, 弧遊旋曳,天空被印成暮色般的瑰紅。
少年們立在舟頭屏息凝神, 陶長老坐在船艙的房間中,枯如老松的手裡握著一根煙鬥,鱬魚從窗外遊過,鱗光投在他的白發上。他望著窗外的遊魚長久地出神,最後嘆了口氣,把煙灰敲在桌面。
天雪舟最後被魚群載落到地面。
仇薄燈踩著由一條條鱬魚搭成的梯,走下飛舟。
真正降落到城中, 就會發現整座城籠罩在綿綿細雨中,水線將天和地連接。鱬魚看起來應該就是借這水汽在空中巡遊。
細小的雨珠掛在仇薄燈的睫毛上,他默默地遠眺這座城,屋脊牌樓都立在蒙蒙雨簾裡, 起伏斜飛的線條印進他的眼底,輝煌而又孤冷。
“咚”一聲重響。
“操啊, ”左月生罵罵咧咧地從地上爬起來,一身湿漉漉,“怎麼回事?連魚都看人下菜的?”
他沒有戒心地跟著仇薄燈下來, 即將踏到鱬魚背上的時候, 魚群忽地像一蓬飛火, 向四周散開。一腳踩空的左月生瞬間臉朝下, 摔了個結結實實。
“你們評評理!難道我堂堂山海閣少閣主,竟然隻配狗啃泥!”左月生抹了把臉上的泥水, 憤憤不平地喊。
“人家是太乙小師祖, 真要論身份比你爹還高, 你這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慘遭‘罷黜’的少閣主算哪根蔥?”陸淨吸取左月生的經驗,老老實實地運氣下船, 他其實也有點酸,但看到左月生的待遇比自己還糟糕,頓時心理平衡了。
正所謂別人騎馬我騎驢,後面還有步行的……
知足常樂是也。
“幾、幾位是來鱬城的仙長麼?”一個人匆匆忙忙地從雨幕裡跑出來,“鱬城終年有雨,水汽潮湿,還請仙長們見諒。”
來人懷抱七八把傘,邊說邊艱難地把傘分給剛從飛舟上下來的仇薄燈幾人,手忙腳亂間,夾在腋下的一把傘“啪”地一聲,掉到地上。他一邊連連道歉,一邊彎腰要撿,婁江先一步把傘撿了起來,起身時和他打了照面。
“等一下!”
婁江把傘緊緊握住,睜大了眼。
來人是個青年,穿件深紅的鱬城祝衣,身形雖高但一張臉十分白淨秀氣,而莫名地,婁江覺得這張臉非常非常的眼熟……是那種曾經每天都要看上一百遍兩百遍的眼熟……
“你、你、你你是你是……”
婁江突然就磕巴了。
仇薄燈幾人已經撐開了傘,走到前頭,聽到動靜便紛紛回過頭來。
一回頭就看到婁江和來人一個握住傘柄一個握住傘尖,互相對望,久久不分。素來穩重持成的婁江百年難得一見地驚愕,仿佛猝不及防地見到某個令他念念不忘又遙不可及的人,而他對面的人則是一臉驚慌失措,仿佛完全沒有想到自己落魄至此依舊被人撞見……仇薄燈忽然理解了為什麼左月生和陸淨那麼喜歡關注自己和師巫洛的事,實在是八卦之心人人皆有。“我賭八兩。”陸淨壓低聲,“這兩人定有前塵舊事,說不定婁江是個被‘負心’的可憐人。”
“什麼?”左月生勃然大怒,“什麼王八犢子居然敢把姓婁的負了?!……我壓十兩,婁江對他舊情難忘。”
仇薄燈仔細看了看青年,又看了看婁江,斷然道:“不,我覺得是婁江一廂情願。”
不知是被負心還是一廂情願的婁江全然沒有關注到這邊的賭局,他隻是死死地盯著對面的人。
“你、你是……”
“不,我不是。”對方極快地否決,並試圖把傘從婁江手裡抽走。
婁江緊握不放,雙方猶如拔河。
“沒錯,就是他。”
陶長老蒼老的聲音插了進來。
“你沒認錯。”
一聽到陶長老的聲音,來人立刻松手,以袖顏面,扭頭想逃。
“走什麼走?”陶容長老叱喝,“見了師長連句問候都沒有?我就教了你這種忘恩負義的混賬玩意?”
婁江踉跄幾步,不敢相信:“他就是舟子顏?”
“沒錯。”陶容長老吐出口煙,重重地道,“三歲明心,六歲不迷,十二定魄,十六悟道,他就是唯一一個在閣石上留下劍痕的年輕代弟子。曾經的山海閣第一天才,現在的奶孩子第一人才。”
婁江抱著傘,蹬蹬蹬後退了好幾步。
青年的臉他的確非常眼熟,因為他真的曾經每天都要把這張臉看上一百兩百遍。
婁江也不是一開始就這麼穩重持成。
之所以變成這樣,是因為有次他無意中聽到長老們的交談,說他天賦的確上佳,可惜還是遠不如當初的舟子顏,言語間盡是嘆惋。婁江自持山海閣年輕一代的魁首,萬萬沒想到有不如人的一天,而且是“遠不如”。
婁江去翻了三天三夜閣內弟子宗卷,最後終於找出了“舟子顏”的記錄……此人的確是山海閣第一天才,婁江被對方的修煉記錄所驚駭,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宗卷隻記錄到他十六歲悟道,後就杳無音信,平時宗內似乎也完全不提這個人。
一個“遠”字,把婁江刺激得頭懸梁錐刺股,發誓終有一日要將在長老們眼中,將此人取而代之。他還偷偷復刻了弟子名冊上的舟子顏畫像,修煉得心浮氣躁的時候,就把對方當靶子練飛劍的準頭……
在婁江的想象中,未來某一日,他會和舟子顏狹路相逢。
屆時經歷過一陣刀光劍影,龍爭虎鬥後,他會眼神睥睨,居高臨下地宣告:海山代有人才出,君非昨日第一人。
但婁江完全沒有想過,一直以來的死敵走出假想時,竟然、竟然是這樣一個形象!
“老師,在師弟面前,就不能給我留點面子嗎?”舟子顏放下袖子,尷尬地笑,“什麼叫‘奶孩子’的,好歹也用個‘鱬城城祝’吧……”
——無怪乎陸淨覺得婁江被“負心”了,這前山海閣第一天才形象著實讓人想歪,他衣冠雖正,發絲雖齊,但背上卻用兩個花花綠綠的布背扇裝了兩個奶娃娃!
說話間,兩個奶娃娃被驚醒,一揉眼睛此起彼伏地“哇哇”大哭起來。
“不哭不哭,乖啊乖。”
舟子顏雙手背到身後,搖晃兩個孩子,動作之熟練,儼然在育嬰方面已經爐火純青。
婁江一臉天崩地裂。
仇薄燈幾人瞠目結舌。
陶長老怒氣衝衝,用煙鬥指著舟子顏,對婁江說:“為什麼閣主和長老都不願意提起他?你當是難言之隱?呸!是羞於提及!他十六歲悟道,左閣主差點都想打破舊例,讓他直接當任閣中長老,都要召集內閣商議了,這家伙卻一門心思辭宗回內閣當祝師,九頭牛都拉不回。從此一無長進!你再把這小子作榜樣,當心老夫抽你!”
“也不是一無長進……”舟子顏訕訕,“這不從祝師當上城祝了嗎?”
“你還有臉說?”陶長老一煙頭砸了過去,“走的時候悟道,十幾年過了,還是悟道。你以後也別喊我老師,我沒你這種丟人現眼的學生。”
舟子顏馬上閉嘴。
婁江轉過身,搖搖晃晃地往天雪舟上走。
“他這是怎麼了?”陸淨小聲問。
“迷弟濾鏡碎了,一時接受不了現實吧。”仇薄燈撐著傘,捏著下巴回答。
哐。
那邊的婁江聽到這句話,一頭直接撞飛舟上。
“誰他媽的是他迷弟——”
婁江扭過頭,面目猙獰地吼。
剛安靜下來的兩個奶娃娃被他嚇到,又開始哭起來,舟子顏又開始熟練地哄孩子,陶長老又開始跟火車一樣從鼻孔裡往外噴煙……鱬魚翩然而遊,仇薄燈環顧四周,一下子完全不覺得這座城有什麼地方是“孤冷”的了。
……………………
舟子顏一手抱著一個娃娃,領著一行人穿街過巷。
“鱬城產緋綾,色澤之豔,冠絕天下……”
舟子顏一邊走,一邊同他們介紹。
鱬城絲織業極盛,幾乎家家戶戶門口都有布架子,用來染布的顏料盛放在陶缸裡,發著微弱的霞光。舟子顏同大家解釋,鱬城的鱬魚每年都會換一次魚鱗,鱬城人就將換下的魚鱗收集起來,研磨成粉,以此染出的布,便和那條赤鱬的顏色一般無二。
城中的人將這樣得來的布稱為“賜紅”,地位等同枎城人勺蒹水釀落葉為酒。
仇薄燈打傘走在舟子顏身後。
街道兩旁的竿上掛著深深淺淺的紅布緋綢,大大小小的赤鱬在布匹間倏忽往來,就像海中的魚逐浪戲波。雨水落到綢布上,水愈洗布愈紅,偶爾染缸中的顏料被遊進水中的魚尾甩起,飛濺空中,就會化為流光散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煙花。
一路上,不斷有赤鱬過來,用額頭頂一頂舟子顏的手,用燦燦的尾巴拍拍他的臉頰,用魚鰭勾勾他的頭發。
舟子顏對此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
鱬魚群聚時輝煌美麗,但分散遊於整片城中時,或尾隨人而行,或三三兩兩追逐打鬧,或忽隱忽現藏於角落,就顯得活潑可愛。左月生幾人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和它們玩,但手剛一伸出去,赤鱬就閃電般遊遠了。
反倒是專心撐傘走路的仇薄燈身邊有不少赤鱬。
它們追逐他的衣袖衣擺,在身邊捉迷藏,不時撞到仇薄燈的手背上。仇薄燈反手將撞上門的一條小魚攏住,它也不掙扎。
“小家伙有點頑皮。”舟子顏替它們道歉。
仇薄燈搖搖頭,表示沒事。
他把手放到眼前。
其實他隻是虛虛地攏著,以這條小鱬魚的體型完全可以遊出去。但它卻安安靜靜地待著,桃花般的魚鳃一開一合,身上的光透出指縫,一明一暗。仇薄燈有種自己攏住的不是魚,而是一顆小小的星星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