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子顏覺得哪裡不對。
仇薄燈撐著下巴,誇她:“用得不錯,本少爺的確漂亮得獨一無二。”
“少爺哥哥是新來的祝師嗎?”小豆丁朝舟子顏仰起一張圓圓的小臉:“子顏子顏,我以後可以和他玩嗎?”
“對仙長不得無禮。”舟子顏給她一個腦嘣,“你先去圜壇把東西準備好,我一會就來。”
“子顏子顏你又生氣啦!”
小祝女被他推著轉過身,一蹦一跳地跑遠。
“你說的命色就是歸水?”仇薄燈問。
“仇長老如果不介意,就跟著一並來吧。到鱬城的人很多,不過一般情況下,我們不會讓外城人看到鱬城的這一幕的。至於為什麼……”舟子顏嘆了口氣,“您看過就知道了。”
……………………
城街如河巷如溪,溪河匯聚,就成了湖。
圜壇廣約十丈,高約十五章,壇周有壝兩重,壝牆四方各設四柱三門的棂門一座,壇分三重,下層寬廣浸沒水中,上層孤高欲接雲天。此時四方棂門下各立祝師祝女二名,下中兩重明燈繞匝而燃,共計三十六盞。
“魂兮離散,君何往些?
四方不歸,君何往些?
何舍故土?去往不詳些!”
高臺上,舟子顏繞著一具男屍踏步而歌,聲音尖銳高亢。
仇薄燈遠遠地看著他,隻覺得這名白日熟練奶孩子的青年仿佛驟然換了一個人,變得肅穆莊嚴,他的聲音穿過茫茫水霧,上問乎天下尋乎地,於浩然飄渺的厚土四方嚴厲地叱問遊離在外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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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兮歸來!”
四方棂門下的祝師祝女們齊聲高唱。
舟子顏合手握刀,刀尖沒入亡者胸口,隨著他繞臺而行,刀鋒自上而下,將亡者剖開。人死後血液本該逐漸暗淡逐漸凝固,但此時此刻,舟子顏一刀切落,鮮血卻猶自如泉般噴湧而出,色澤殷紅。
“魂兮歸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歸兮!高天無極,其唯止歇!
……”
水霧翻卷,蒼涼的招魂之歌帶著故土的譴責和呼喚,穿過四方棂門。原本被水底的光照得雪銀一片的圜壇周圍漸漸地出現了霞光。一尾尾赤鱬不知何時乘霧而來,它們在圜臺周圍,群聚而舞,應著祝師祝女們的歌聲,如母親,如父兄,如故友般,溫柔地催促不知飄往哪裡的遊魂返鄉。
仇薄燈按住了太陽穴。
舟子顏主持“歸水”用的是鱬城的方言,仇薄燈沒有學過除通用雅言外的任何一種城語,他不懂具體的一字一句是什麼,可他就好像曾聽過類似的聲音,千千萬萬遍,以至於接觸到類似的旋律就一下子明白過這陌生語言裡翻湧而出的呼喚。
那故去之人的魂魄啊,莫要在黑暗中久留,有這麼多人守著一盞明燈等著你歸來。
……無邊無際的瘴霧,永無止境的死寂,世上再無那樣的晦暗。
誰在那暗裡點起了孤燈一盞?
誰在那死寂深處一遍又一遍呼喚?
使他不迷,使他魂定神安,也使他泫然欲泣。
“魂兮歸兮!彼將不離!”
舟子顏一刀剜出亡者的心髒,赤紅如生命在最後一刻的絢爛。他將彤丹般的心髒擺放在方臺的正上方,斂刀後退。
“魂兮歸兮!歸彼水兮!”
數以萬計的飛火遊虹向上升起,又向下落下,像一朵遊無數個生命組成的花,盛大地綻放又輝煌地合攏,在剎那間淹沒了高高的圜壇,淹沒了故去之人。
歸彼水兮!彼將不離!
歸兮歸兮!
仇薄燈向後退了一步,靠在柱子上,看著這仿佛殘忍又無比壯美的一幕。經歷過招魂,斫斬後,群儒將圜壇淹沒,繞壇而旋,久久不散。如歡迎,如接納。
“您現在還覺得鱬城很美,鱬魚很美嗎?”
有人在他背後問。
“你以前就是因為這個討厭鱬城?”仇薄燈反問。
下了圜臺的舟子顏衣袖上還沾著亡者不凝不冷的血,血一滴滴向下落下,一落自空中,便如幻影流光般消散。他點點頭:“小時候一想到自己死了,也要被切碎喂魚就覺得很害怕,活著的時候好端端的一整個,死的時候反倒要支離破碎。想到那種場景,就會哇哇大哭起來,為了這個還被笑了好多年。”
“後來呢?”
“後來我爹我娘死了。他們很早很早就死了,我看著他們被送到水面的高臺上,又哭又踹,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好幾個大人都攔不住我。他們也被神鱬吞沒了,我沒爹沒娘了。於是,我恨所有鱬魚,覺得是這裡,是這些魚吞了我的爹娘,是真的恨,誰勸也不聽的那種。”
仇薄燈沉默地聽著。
說話間,幾尾赤鱬遊到舟子顏身邊,輕柔地蹭他的臉頰。舟子顏伸出手,用指腹輕輕地按了按其中一條圓圓的額頭。
“爹娘死後,它們锲而不舍地陪著我,不分白天黑夜,總有赤鱬在我身邊打轉。有時候是這條,有時候是那條,不過那時候我其實分不清楚,以為來來去去都是那幾條。可我那時候恨它們啊。”舟子顏輕聲說。
他透過蒙蒙雨霧,仿佛又看到那個偏激執拗的小孩。
“所以我就故意躲在房間裡,一躲躲好多天。我知道神鱬擔心我,我不吃不喝,它們就會一直陪著我,我是想拖著它們不讓它們回雨裡去……神鱬不能離開天雨太久,我其實是想讓它們死。人心真可怕,莫名其妙就能狠毒到那種地步。現在每次想起來,都想回去掐死自己算了,小白眼狼的。”
一條赤鱬甩了他一尾巴。
像小時候說錯話,大人就往你頭上拍一下,不輕不重地教訓你。
“說來好笑,真正差一點死掉的,不是赤鱬是我。爹娘死後,我就沒怎麼吃東西,自以為躲了好多天,事實上一天都不到,我就倒下去了。倒下去的時候,我忽然就又感覺自己被父親背在背上……其實不是父親,是赤鱬,很多很多條鱬魚。”
它們聚集在一起,把他從昏暗的房間裡託了出去。
它們的鱗片冰冷,身上的光卻帶著淡淡的暖意,那種熟悉到讓人嚎啕大哭的暖意。
是父親寬厚的肩膀,是母親溫柔的雙手。
分散在無數條鱬魚身上,成千上萬,如海洋般將他包圍。
他抱著最大的鱬魚,眼淚無聲地就流了下來,幾條小小的鱬魚遊過來,貼著他的臉頰,輕柔地拭去他的淚水。
“再後來,我有時候很討厭一些來鱬城的人,匆匆路過的就算了,一些知道了鱬城歸水的家伙,總是覺得歸水殘忍而又血腥。他們什麼都不懂,他們隻看到一點東西,就在那邊自以為文雅地痛斥這裡蠻野無情。”
“他們懂什麼?”
舟子顏按了按自己的眼角,浮現出一枚赤紅的命鱗。
“不是鱬魚貪食血肉,是城人不願意離開這裡。”
“鱬城的人沒有死亡,活於世上隻是一段短程。”
他們都是一尾遊魚,最後都會回到魚群裡。
第32章 鱬城夜市街如晝
“我有一把劍。”仇薄燈冷不丁說。
“啊?”
舟子顏一呆, 沒反應過來這話題是怎麼跳躍的。
“別拿隨隨便便什麼破爛東西去做陣眼,你是看不起蒼天還是看不起鱬城?”仇薄燈起身, 與懵愣的舟子顏擦肩而過,“想祭天,就來找我借劍。”
紅衣少年穿門而過,撐開一把油紙傘。
“當然,借不借,看我心情。”
紙傘撥開一重復一重的雨簾,仇薄燈沿回廊逐漸走遠了, 走進煙雨深處,隻餘他最後一句吊兒郎當般的話還沒有雨水洗淨。
舟子顏站在水閣中,哭笑不得。
又讓人找他借劍,又說借不借看他心情。這位太乙的小師祖, 難道自己就不覺得很矛盾嗎?
“真想去太乙宗親眼看看啊,”舟子顏低頭對一條鱬魚說, “看看他們是怎麼供出這麼位小祖宗的……一定是個很有意思的宗門吧?”
鱬魚遊過,把淡淡的霞光投在他的手上。
依稀如幼時母親牽住他的手。
“娘,是你麼?”舟子顏低問, “爹, 還有你麼?”
赤鱬徊遊。
清秀的年輕城祝望著仇薄燈離去的方向, 神色隱約有些像小時候遇到什麼難以抉擇的事, 躊躇猶豫間就會扭頭去看父母的面容,想尋求父親的一個眼神, 母親的一個微笑。時間過去那麼久, 有些畫面依舊清晰如昨。
“我……我……”
我不知對錯。
我想你們。
“子顏子顏!”清脆的嗓音傳來, 小祝女噠噠噠地跑進水閣,“陶長老讓你過去, 說要看看你當初學的東西還剩下多少?”後半句話她努力把陶長老陰沉不善的腔調學了個三四分,學的時候大眼睛眯得像月牙兒,顯然格外幸災樂禍,“子顏子顏,你要是全忘啦,是不是就要被打板子了?”
“你以為我是你嗎?”舟子顏神色如常地轉過身,敲了她腦袋一下,“你提醒我得抽查你的《典藏》了,再像上次一樣耍花招寫小抄,當心你的手。”
“哦——”
小豆丁把尾音拖得老長老長,老大不高興。
“壞子顏。”
“想加倍罰抄嗎?”
“壞子顏壞子顏壞子顏!”
“……”
一大一小兩人漸漸走遠,赤鱬或左或右,遊過他們身旁。
……………………
鱬城街道店鋪鱗次栉比,遠勝枎城。
店以布坊絲行最多,主要集中於潘街一帶,緋綾紅綢到鱬城人手裡就生出了無窮無盡的變化,有成匹堆疊的,有裁衣織篷的,有勾絲挑花的,也有糊燈制袋的,如此等等,又挖空心思琢磨明暗多色的搭配要銀紅著玄墨、赫赤勾金邊、胭脂調石榴、茜素兌粉桃……在光裡,流離光幻。
“冠梳兒賣也!冠梳兒賣也!……胡家嬤嬤親造,手打穿珠也!圓潤潤一點朗月,明晃晃一彎弦鉤,金澄澄一眼招,亮灼灼兩穗飄!玉沉沉好個釵頭,銀雪雪真個簪稍……”
“新折小枝花,羅帛脫蠟像生花——像生花噯!”
“削刀磨剪,阿有難哉!”
“……”
市井的叫賣聲不絕於耳,鱬城的人口音溫柔綿軟,吆喝起來時尾音拖得很長,起伏承轉便如唱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