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的時候,她隻是打算在佛羅倫薩城裡擁有一個還算穩定的工作,在這種陌生的城市能苟活偷安就好。
後來她陰差陽錯的來到了杜卡萊王宮——現在已經是舊宮了,從煉金術師一路轉變成政治和商業的隱秘影響者。
從佛羅倫薩到米蘭,從米蘭到盧卡,從前已經放棄幻想的許多事情都在不斷地轉變為現實,如今連米蘭城裡都有美第奇家族售賣青霉素的工坊與店鋪。
所有的選擇與判斷,都如同蒙著眼睛在深淵之上走鋼絲。
僥幸的是,哪怕先前有過錯誤的決斷,她也順利活了下來。
手裡的籌碼越來越多,能夠滿足的訴求也不斷在擴大著。
再過五年,這世界又會變成什麼樣?
這一路都顛簸不斷,有時候因為車輪要軋過太多石塊的緣故,她晚上會被震醒許多次,睡眠也不算好。
這個時代顯然沒有什麼高速公路,有時候遇到大坑或者溝壑,能不能把裝載著巨炮的木車推過去都是個問題。
而在這個時候,達芬奇的存在就簡直如天神一般。
——誰都不能搞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可他就是可以做到這些。
找來一些看似脆弱的木枝,或者拆一輛木車把它改造成一座橋,哪怕那橋梁看起來模樣古怪又身形單薄,長龍般的軍隊也可以暢行而過。
海蒂站在橋的另一頭,神情訝異到無可附加。
這個男人……會制造色彩,會鑄造青銅像,還會設計橋梁。
他到底還有什麼不會的?!
大軍穿行而過之後,選擇在深坑的另一端扎營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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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還是橋梁的一堆木頭,在達芬奇的解釋和指揮下,又被幾個伙計的手忙腳亂的重新組裝成了原來的車。
除了木頭上面多了好些壓痕之外,使用性完全沒有被影響。
海蒂站在旁邊圍觀了復原的全程,一度有些懷疑她的眼睛。
“你看起來很驚訝。”他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些不是在我的手稿裡早就寫過嗎?”
海蒂長長籲了一口氣,微微搖頭道:“有那麼一刻,我幾乎懷疑你其實是梅林。”
“那看來,我的亞瑟王就站在我的面前。”他笑意加深,低頭又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吾王陛下。”
露裡斯在遠處翻了個白眼。
篝火已經被支了好多處,一側是拍打著波浪的海灣,另一側是連綿起伏的高山。
星星點點的火光便夾雜在海與山的間隙,猶如天神墜落人間的項鏈。
人們的喧鬧聲被山風與海浪淹沒,猶如寂靜的蟲鳴。
“說到梅林,你們聽說過那個預言嗎?”露裡斯撥弄著篝火,看著低頭吃著烤魚的海蒂道:“就是紅龍與白龍的傳說。”
“什麼?”達芬奇給她遞了個鹽罐,顯然有些好奇:“你好像對北方那邊的事情都很了解?”
“僱佣兵就應該如同老鼠一般,對各個方向的動靜都足夠了解。”露裡斯搖了搖手指,唇上的兩撇小胡子伴隨著話語不斷跳動著:“這個預言,在去年應驗了。”
“什麼?”
“什麼?!”
“千真萬確。”季諾家的二哥信誓旦旦幫腔道:“這不光是法國來的消息,威尼斯人都在議論這件事!”
在一千年前,英國曾有個國王想修築一座高塔,但那座高塔無論如何加固,都會在深夜中崩解殆盡。
國王向他的魔法師詢問這個問題,而後者把才七歲的梅林帶到了他的面前。
“陛下,這是因為你的高塔是建在一片深沼之上的。”男孩注視著國王說道。
那看似平滑的地面,下面其實是暗流湧動的地下深潭。
“而深沼之中,會聳立兩塊巨石,中間則沉睡著一紅一白的兩條巨龍。”男孩談論這件事的時候,讓人會忍不住想起他與大地之母的血緣。
國王召集了人馬,讓他們掘開了塔下的地面,果真發現了那譚沉湖。
而在巨石之間,也果真睡著火紅銀白的兩條眠龍。
“所以——紅龍是威爾士,白龍是撒克遜,”露裡斯扶正了滑下來的胡子,壓低嗓門道:“按照那位大魔法師的預言,這兩條龍會爭鬥不休,最後紅龍終將終結一切。”
海蒂伸手烤著火,聽得有些走神。
暖烘烘的感覺讓人有些昏昏欲睡。
“這和現在有什麼關系?”旁邊有人還沒跟上思路,擺了擺手道:“這就是個哄三歲小孩的睡前故事而已——石中劍現在都不知道去哪裡了!”
“可這個預言它確實是被實現了——就在去年的八月,亨利·都鐸打敗了理查三世!”季諾先生高聲道:“他現在是英格蘭全新的王!”
海蒂愣了一下,反問道:“金雀花王朝被終結了?”
“被終結了!如今人人都在談論這位亨利七世!”
她怔怔地想說句什麼,卻又把想法全都壓了下去。
方才湧起的睡意被驅散了許多,她的內心又如同湧起了倫敦的白霧。
這到底是個怎樣的時代——從西澤爾·凱撒到亨利·都鐸,危險的存在到底還有多少?
他結束了長達三十年的玫瑰戰爭,開創了堪稱英國黃金時期的都鐸王朝,讓蘭凱斯特的紅玫瑰與約克的白玫瑰合並組為紅白相間的都鐸玫瑰,讓這一王徽擁有了不滅的榮光。
“——而且這位君主,去年登基的時候才二十八歲!他這麼年輕,還是梅林預言的靈驗者,簡直是傳奇一般的人物!”旁邊的伙計呷了口啤酒,越發精神的開始討論這位傳說人物十四歲流亡法國的無數故事。
海蒂把自己抱緊了一些,低頭繼續烤著火。
六月的夜風夾雜著草木的淺淡氣味,篝火噼啪的聲音和冗雜的談論聲也漸漸變得模糊。
她許久沒有好好休息,此刻意識也如海潮一般開始緩緩退去。
歐洲大陸的晦暗風雲,槍炮兵馬的喧鬧爭鳴,此刻都逐漸與她無關。
列奧納多剛烤好一串野果,忽然感覺肩頭一沉,發覺是他的領主靠著自己睡著了。
露裡斯顯然也注意到這位大人已經困到連禱時都撐不過去了,兇巴巴地瞪了一圈旁邊的男人們,示意他們高談闊論的時候聲音小一點。
列奧納多任由她靠著自己的肩頭,接過德喬取來的銀狐皮披風蓋在了她的身上。
她睡的安穩而又酣沉,連呼吸聲都輕巧安靜。
人們還在喋喋不休的談論著英法之間的糾葛與愛恨,深林中有夜鶯在啼啭啁啾,他輕柔地讓她滑下來睡在自己的腿上,把鬥篷又蓋緊了一些。
如果在肩頭睡太久,第二天會脖子疼的。
那雙褐色的眸子久久的落在她的面容上,如從前一樣溫柔而又專注。
“你是她的情人嗎?”露裡斯又開始試圖啃烤熟的橡子,隨口問道:“還是單相思?”
列奧納多抬手幫她攏好耳際的碎發,輕聲道:“我愛她。”
這句話是他從前不曾碰觸和談論的,如今在她的耳邊傾訴,卻又是如此的自然。
如果他再低一些頭,就可以親吻到她的眼眸與鼻尖。
可他隻定定地凝視著她,不多冒犯與打擾,任憑她睡在自己的膝上做上一夜的好夢。
旁邊的季諾露出會意又同情的眼神,給這位看起來無所不能卻又有些彷徨沉悶的男人倒上了一杯熱酒。
情竇初開的人都是這個樣子,仿佛喜歡的人是薔薇一般,觸碰一下都怕驚擾到她。
“我們的領主已經睡熟了,並聽不到你的傾訴。”露裡斯嘟哝道:“你該趁著她醒著的時候再說這種話的。”
“這不重要。”她的二哥晃了晃酒杯,揚起眉毛道:“有些事情不講出來,兩個人也許反而能夠走得更近。”
小樹林裡的貓頭鷹咕咕了一聲,猶如古老的晚鍾搖擺著長針。
第63章
他們順著亞平寧山脈以西長途跋涉,不費吹灰之力就攻佔了馬薩。
那座城市在這個時代還隻是個小鎮,轟垮城牆也隻需要一炮。
在市民們驚慌失措的逃難時,打著九稜鑽石旗幟的軍團訓練有素的進了小城,不僅活捉了卷著金銀細軟想要逃跑的領主一家,還找到了附近一帶的地圖。
地圖著實是個好東西。
在沒有衛星遙感技術的這個時期,人們根本不知道其他區域是什麼樣子,哪裡有山哪裡有海。
現代社會裡頗為科學的地圖測繪概念在此時也剛剛誕育雛形,羊皮紙卷軸中的地圖輪廓模糊又標記甚少,但也足夠給他們一定的參考。
從馬薩再往前,就是拉斯佩齊亞。
而攻打下拉斯佩齊亞,就等於站到了熱那亞的面前。
這座小城有還算自給自足的系統,糧食和漁業發展的都隻能算一般般,商業貿易也是粗糙的私人往來,沒有獨立的商隊。
唯一的特產,就是成色頗為不錯的大理石。
不過這東西笨重而難以搬運,所以對外的銷量也很一般。
——也許米開朗基羅會很喜歡這裡。
海蒂沒有在這裡停留太久,吩咐露裡斯的二哥分走一小部分人守駐在這裡,囑咐他們在接受指令時比對指紋,以及養好用來送信的驛馬。
軍隊在城內城外休憩了三天,然後再一路北進。
盧卡,馬薩,拉斯佩齊亞……
她坐在馬車上聽著列奧納多吹奏橄欖葉的聲音,忽然想到了什麼,拉開窗簾看向旁邊騎著馬同行的露裡斯:“你知道與拉斯佩齊亞有關的情況嗎?”
“聽說是被熱那亞人控制著,看守的也還算嚴,”露裡斯嘲弄道:“不過就是一炮和兩炮的問題,沒什麼好緊張的。”
“我是說——那個城市有什麼資源嗎?”
“資源?”露裡斯摸了摸下巴,表示並不清楚。
但她身後坐在牛車上的法比奧先生忽然說了句什麼,似乎在回答這個問題。
海蒂把頭探出了窗子,詢問道:“老先生在說什麼?”
騎士咧嘴一笑,單手把那老頭提到了自己的馬上,後者手忙腳亂的差點摔下去,怒氣衝衝的瞪了她一眼。
“那是懲罰異教徒的地方,”老頭死活不肯撫著她,便用雙手抓緊了馬鞍,晃晃悠悠的在窗口旁說道:“那裡有數不勝數的煤炭——大人,您也知道主教們懲罰異教徒的方式,他們命令那些罪人拖曳這種骯髒的東西,連靈魂都可以染黑!”
海蒂皺起了眉頭,重復道:“煤?你是說,那種可以用來做燃料的煤炭?”
“不僅僅是煤田——”老頭在馬鞍上被顛的如同坐在跳床上一般,說話的聲音也斷斷續續的:“那是個充滿罪惡的地方,連地下流出來的泉水都是魔鬼的黑色血液!”
海蒂感覺腦子裡一片空白,她知道這個信息意味著什麼。
意大利在百年之後的海軍兵工廠基地,是不是就在這裡?
當初她看戰報和新聞講解的時候,還好像看到過潛水艇或者其他什麼東西的畫面——
也就是說,這裡完全可以作為近代工業的孵化器?
充足的燃料,優良的深水港,而且可以聯動熱那亞與盧卡兩邊,背後還有亞平寧山脈的庇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