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領主宮的教堂!”皮耶羅加重了語氣道:“你若還是同以前一樣,便是一分錢也拿不到的!”
“來一杯柑橘藥水嗎?”達芬奇晃了晃杯子。
“記著時間!”老先生完全沒有和他闲聊的心情,神情也頗為憂心忡忡:“我過兩天再來催你!”
等他大步流星的走出去,達芬奇才喝完杯子裡的甜味藥水,開始整理自己剩下的顏料。
海蒂煮好了晚飯端過來,好奇地問道:“他是你父親麼?”
“嗯,他以為你是我的情婦。”達芬奇淡定地叉起面條道:“我已經解釋過了。”
什麼?
見她略有些訝異,那褐眸的年輕人不緊不慢地解釋了一句:“我原本就是私生子,所以他才會多想,叮囑我不要亂來。”
原來私生子難道在這個時代也沒什麼好羞恥的嗎……
海蒂見他態度頗為自然,忽然感覺自己的價值體系在崩塌。
這個時代,男女裸體混浴不算什麼,私生子的身份也可以坦蕩說出來,還有什麼事是她不知道的?
“對了,下次幫我去藥劑店裡買塊木乃伊回來,”達芬奇琢磨了一刻,又開口道:“都在我這兒呆了半個月了,平時也可以稱呼我為列奧納多先生。”
海蒂咽下了意大利面,再次重復道:“一塊,木乃伊。”
“對,畫畫用的,料子不太夠了。”他漫不經心道:“記得挑塊看起來肉質比較飽滿的,上色會更好看點。”
她怕他發現自己的異常,強作鎮定地點了點頭。
其實按照真實年齡來說,自己怎麼著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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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二戰也經歷過,米高梅的盛極而衰也見證過,不至於為個什麼事都太過驚詫。
然而木乃伊這個發音是絕對錯不了的。
女僕一整晚在床上翻來覆去,甚至開始思考木乃伊該怎麼搬回去。
她哪裡知道這些瘋子想幹什麼。
還有,木乃伊為什麼要在藥店裡賣??
第二天,她早早地就收拾好了庭院,打掃完房間又切了些黑面包權當早餐,然後拿著粗布忐忑不安地去了藥劑店。
先前來這附近熟悉環境的時候,海蒂就聽當地的好心人解釋過,這兒的醫生、藥劑師還有畫家是在同一個行會裡。
照她家那位主人的意思是,這藥料也是顏料,都是拿來上色的。
木質招牌上用花體頗為潦草的寫著『阿雷西歐藥劑店』,裡面一排排架子裡放了好些瓶瓶罐罐,以及各種看不出來的東西。
好些香料成堆的放在小格子裡,她依稀能辨認出小茴香和洋蔥。
幾個玻璃罐裡盛著許多還在蠕動的蝸牛,有個老婦人正拿走一罐準備掏錢。
這兒不僅能夠買到葡萄酒,死去的貓頭鷹,還有各種奇怪的草藥。
“阿雷西歐先生?”海蒂握著錢袋試探著喚了一聲。
一個紅發的商人快步走了過來,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來買些什麼,漂亮的小姐?”
這個詞匯簡直有些說不出口。
“木乃伊。”海蒂小聲道。
“噢!這兒有剛進的新貨!”商人的表情沒有任何異樣,仿佛她隻是來找自己買一顆紫甘藍。
他翻身在木架上翻找了一番,隨意地挑了一個小盒子遞給她:“這是從胸膛上切下來的,可以嗎?”
“可……可以,”海蒂簡直覺得這盒子有些燙手,把它匆匆塞進包裹裡:“請問多少錢?”
“您肯定是有些頭痛,磨些粉兌水喝就好,”紅發男人笑了起來:“這麼漂亮的小姐,要不賞我一個吻?”
海蒂怔了一下,忽然湊過去親了下他的臉頰。
她要盡可能地省錢賺錢,能為自己鋪些後路就多鋪一些。
在這麼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隻有銀幣才是最能保命的東西。
這些天的夜裡,她簡直跟小偷一樣,在樹根下埋了耳環,在屋瓦裡藏了戒指,連城外都趁著外出匆匆去了一趟,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埋好了最後一件首飾。
來到這個鬼地方,想回二十世紀恐怕是不可能了,不管怎麼說都要謹慎再謹慎。
這一個吻,就省下了二十個索爾迪,抵得上她四十天的工錢。
海蒂按著清單把東西一一買完,飛快地回了工坊交差。
某位大藝術家終於開始畫草稿,拿著筆抬眉掃了她一眼。
“買回來了?”
海蒂簡直跟丟老鼠一樣飛快地把盒子放到他面前:“買回來了。”
“那個奸商管你要了多少?”達芬奇打開看了眼裡頭的方塊:“成色不錯啊。”
“他……”海蒂猶豫了下,還是實話實說:“隻讓我親他一下。”
達芬奇原本在低頭看屍塊,聽到這話時啞然失笑:“他確實會做這種事——你確實很美,一個吻反而是便宜他了。”
海蒂怔了下,心想這位先生還真是意外的好說話。
她忽然想起來,當初十九歲的自己走進沙龍時,所有的人都會下意識地噤聲,無數視線都會久久地落過來,似乎無法移開。
老太太般的心態忽然松動了些,開始往前回溯。
她的暮年早已習慣了媒體的謾罵取笑,終日閉門不出也確實是因為整容過度,心態早就崩了許久。
現在哪怕是真的返老還童了,也總是下意識地把自己當做個蠢笨的老婦人看待,便是照鏡子也覺得古怪。
可達芬奇這麼誇了一句,心裡忽然竟輕松了許多。
我……我現在真是個小姑娘了。
而且是好看的小姑娘。
“那……那二十個索爾迪,我還給您?”她下意識地問道。
“不用,自己收下便好。”達芬奇晃了晃盒子道:“這是我有史以來拿到的最大一塊木乃伊。”
這些天的相處下來,兩個人也漸漸熟了。
列奧納多先生才二十六歲,終日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裡,偶爾有些朋友來拜訪,說話也和藹而親和。
海蒂幫著他把畫架什麼的歸置好,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先生,我可以看看您的顏料嗎?”
“你喜歡這些東西?”達芬奇剛好畫倦了想休息會,大方的讓開了些:“就是這些。”
這兒顯然沒有現代那些一管一管的顏料,六七個罐子放在一起,裡面裝著不同的顏料。
海蒂忽然想起來,現代那些顏料都是化學藥劑合成的,可現在是連化學這門學科都沒出個雛形的時候,人們在靠什麼畫畫?
達芬奇見她看的頗為專注,傾身去解釋不同的內容。
“這是土耳其紅,從奧斯曼帝國進口的,大概是某種茜草碾成的粉。”
他隨手打開另一罐,又解釋道:“這是樹脂和植物汁液做的黃色,萃取的不夠純粹,所以色澤不夠亮。”
“那藍色呢?”
“藍色是最貴的顏料了。”達芬奇似乎想到了什麼,慢慢嘆了口氣道:“想要這種顏料,隻能把寶石磨碎成齑粉,平時都靠貴族接濟些。”
海蒂看著他,忽然感覺腦子裡有什麼一閃而過。
她記得有一種藍,顏色純粹明亮,澄淨的猶如地中海。
那種藍的顏色,叫硫酸銅藍。
作者有話要說: 海蒂:木什麼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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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1日存稿手記】(不想看可按功能鍵直接跳章)
來源:《色彩在藝術中的輝煌歷史》維多利亞·芬利
“早在1300年時,木乃伊竟然是一味藥。實際上,從中世紀到文藝復興時期,畫匠們接觸到的幾乎所有著色劑幾乎都是藥物,包括鉛白、紅鉛、朱砂、白垩、雌黃、烏賊墨、天青石和木乃伊。畫家們獲取這些顏料的主要途徑是從藥劑師處購買。當年一定有某個藝術家逛藥店時突發奇想,‘這木乃伊磨成顏料應該不錯?’”
1712年,巴黎開了一家藝術用品商店,店名就叫“尋找木乃伊”(? la Momie)。從那時起,這種顏色便火了。根據1797年出版的《顏色大全》介紹,當年的英國皇家藝術學院院長善用“木乃伊棕”上釉,這種顏料來自‘木乃伊的肉,且肉質越好顏色越飽滿。’”
如果你好奇碾成粉的木乃伊究竟是什麼顏色,可以從上面這幅馬丁·卓林畫於1815年的《廚房內部》中得到答案。顯然,這幅盧浮宮收藏的名畫大量使用了“木乃伊棕”。
正如前文所說,“木乃伊棕”這種顏料現在幾乎已經絕跡了。《時代》雜志1964年的一篇文章中引述了倫敦顏料生產商傑弗裡·羅伯遜-帕克的話,“我們可能還剩下幾根殘肢斷腿,但已不夠做顏料了。”
第5章
不過一時半會是弄不到這東西的。
在她還是基思勒家族的貴小姐時,最喜歡的一門課就是學校裡的化學。
哪怕後來在七八十歲接受媒體採訪的時候,都還是會笑著提起做實驗的舊事,語氣裡帶著幾分緬懷。
可惜最後還是去做了演員,也無緣在這領域有什麼成就。
眼見著達芬奇先生又開始忙著畫畫了,海蒂在掌心試圖默寫出化學式,努力把腦子裡的許多記憶撬出來。
硫酸銅……要怎麼合成來著?
銅肯定到哪兒都有,氧化銅更好找。
可是硫酸呢?
她思索著這些瑣事,偶爾會看一看達芬奇先生在畫些什麼。
他起稿也同樣是用左手畫,而且畫畫的方式也與寫作一樣,是從右往左打著線條。
但是這十天半個月的相處下來,海蒂漸漸發現這位先生有個毛病。
非常——非常的喜歡拖延。
他狀態好的時候,可以一天從定線條畫到上色,偏偏又總是不畫完。
一室的大小畫稿裡,有九成都是半成品。
能今天幹完的活兒,絕對要拖到明天,明天再隨便動兩筆,甚至隻是看一眼,就再拖到後天。
更可怕的是,明明有六七幅畫都擺在旁邊,還會隨性再畫些其他的東西,新的一幅架起來沒多久,又扭頭去研究火炮和飛行器。
就不能專心地把一件事做完嗎??
海蒂本來還不能理解老達芬奇先生對他的耳提面命,又安靜地等了好些天,發現這先生真是完全沒有交稿的自覺。
早晨起來先出去轉悠一圈,然後去研究青蛙的解剖,又或者是看兩本詩歌。
中午吃完出去聽聽演講,在聖母百花大教堂下溜達一會兒,再回來研究蠟燭的設計。
什麼事兒都做,就是不回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