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好似無意於廟堂。
他才名在外,卻並不參加科考。
張憲恩一辭世,他就扶棺回了徐州,近十年沒有出過徐州地界。
太後多次請林汝出山,甚至許給他內閣首輔一職,但他百般推辭,無論如何也不願為官。
「徐州怕是出事了。」
我命嚴霜將林汝扶起來,拿著水壺給林汝喂了點水。
「太被動了。」
我沉聲道:「現在各地情況不明,我們隻有這麼幾個人,稍有不慎就會滿盤皆輸。」
我還是太弱了。
「咳咳——」
林汝眼睫顫了顫,他慢慢睜開眼,張唇想說話,卻又咳起來。
「先生。」
我給他遞上水囊:「喝點水吧。」
林汝喘著氣抬眼望向我,聲音沙啞:「你認識我?」
「徐州林汝,當世君子。」我笑道,「天下無人不識先生。」
他低下眉,自嘲似的笑了笑:「忝竊虛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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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他精神似乎好了一點,才開口問道:「先生為何會落入此等境地?」
他抬眸,一雙丹鳳眼裡似含著春露秋霜,就算落魄至此,他這等姿容也隻會讓人嘆一句「仙客落世」。
「徐州反了。」
他輕飄飄一句話似平地驚雷,將我炸得暈頭轉向。
太後欲囚謝明川以號令北境軍,定北侯乃純臣,若要平反他怎會抗旨不遵?
隻有一種可能。
我迅速將所有的事情串聯起來。
「北境起戰了。」
我篤定道。
9.
林汝抬眼望向我,眼底波瀾起伏。他強撐著站起身,向我作了個揖:「昭明失禮,竟不知女郎是定北侯世子妃。」
「唰——」
嚴霜已然抽出腰中佩劍。
我抬手示意嚴霜退後。
「世人皆道徐州林汝有大才,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僅僅三言兩語就能猜出我的身份,若他不能為我所用……
我垂下眼,輕笑道:「先生既已知道我是誰,那應該也猜出京都此時的狀況。」
林汝捂著胸口,眉頭輕蹙在一起,很難受的樣子。
我裝作看不到:「大齊風雨飄搖,先生有濟世之才。我想救百姓於水火之中,還需先生此等大能相助。」
我彎腰行禮,垂目道:「沈氏南意,請先生出山。」
「女郎似乎沒有給昭明選擇的權利。」
他笑,絲毫不慌。
「女郎既無兵卒也無錢財,恕昭明無禮。」
他向後靠著棵樹,看著我說:「僅靠女郎與昭明二人,成就女郎大業無異於蜉蝣撼樹。」
我沉眸,道:「先生此意,我是否可以理解為隻要我有兵有權您就同意助我?」
我沒等他回話,便說:「先生可與我一同前往穎州,此後再詳談也不遲。」
10.
謝明川早已將穎州上下打點好,隻是我到時謝明川已經走了。
穎州州牧李宗瑞說:「世子聽說北境戰事已起,便急忙往北境去了。」
他人走了,卻將他寶貝妹妹留了下來。
我和謝明徽面對面坐著,氣氛有些詭異。
「李宗瑞有問題。」
她突然扔出這麼一句話。
我一愣。
她皺眉看著我,道:「阿兄走得急,我來不及告訴他。」
「李宗瑞有問題,他居心不良。」
謝明徽道:「李府上下皆粗布麻衣,我赴李夫人宴時,分明瞧見她裡衣是上好的蠶絲料。」
謝明徽臉色蒼白,眼睛烏黑沉靜:「而且我懷疑,他私自屯兵。」
「我偶然聽到過李夫人抱怨李宗瑞花錢如流水,李宗瑞當時斥了一句婦人目光短淺。」
謝明徽冷冷一笑:「李宗瑞坐擁穎州,他既有膽子貪墨,就有膽子謀反。」
我摩挲著食指關節,問謝明徽:「你為何告訴我這些?」
她發髻上步搖輕晃,一張臉和謝明川有四分像。
「坊間已然有我謝家是逆臣的流言,我阿父坐鎮北境,若玉京執意要收回軍權,那我謝家勢必要走上不歸路。」
她眼底露出一絲鋒芒:「北境戰事正酣,我阿父不可能丟下北境不管。」
謝明徽站起身向我行禮,輕聲道:「屆時阿父腹背受敵,謝家就隻有倚靠嫂嫂了。」
我被她那聲「嫂嫂」嚇得一驚,忙起身扶起她道:「定北侯乃骨鲠之臣,我定不會讓侯爺置身於危難之中。」
「我與你阿兄的婚事隻是迫於形勢,你喚我名字即可。」
謝明徽道:「我知女郎嫁於我阿兄是迫不得已,當日我並非刻意,隻是我嫂嫂當初嫁入府中時阿兄曾囑咐過我裝病。」
她眼中閃過一絲懊惱:「是我自作主張,卻不承想弄巧成拙。」
我能猜到謝明川的用意,起始應是懷疑趙家和先帝有什麼瓜葛,在試探趙霜瑜罷了。
我不禁有些歉疚,原來是我狹隘,錯怪了她。
11.
我向謝明徽道歉後就去找了林汝。
林汝院內一片寂靜,屋內帷幕隨風搖曳,我剛踏上臺階,就聽見一道清冽的嗓音。
「女郎來得正是時候,昭明剛備下熱茶。」
我微微眯了眯眸子,踏進門時,臉上揚起笑:「先生料事如神。」
林汝一身青衣,正坐在窗前飲茶。
煙霧嫋嫋,將他眉眼籠罩其間,好似霧中仙。
「女郎此次來,是要問李府之事吧?」
我跪坐在蒲團上,雙手接過林汝遞來的茶。
他手中撥著香灰,徐聲道:「女郎賜昭明一棲身之地,昭明當以湧泉相報。」
「女郎有大志,卻因無兵卒囿於困境。這穎州,便可做女郎成就大業的第一塊基石。」
晚宴上,席間觥籌交錯,座上李宗瑞布衣廣袖,笑得和善。
我耳邊又響起林汝白天的話。
「李府看似平平無奇,內裡卻有大玄機。」
李宗瑞舉杯向我敬酒,我以廣袖遮掩,將酒水盡數撒在地上。
「李宗瑞野心勃勃,此時卻不敢效仿徐州。徐州已反,他不確定朝廷會不會派兵。他想為自己拖延時間穩住朝廷,女郎來此就給了他轉機。」
我放下杯盞,面上揚起笑向李宗瑞微微點頭。
「拿下女郎獻給朝廷,誰還會懷疑他李宗瑞的忠心呢?」
李宗瑞站起身道:「早聽聞天子身畔有一奇女子,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小娘娘,下臣敬您。」
我壓下心底的厭惡,笑道:「李大人客氣。」
見我飲下酒,李宗瑞臉上笑意更甚。
我坐下以手扶額,李宗瑞見狀關切道:「小娘娘可是身體不舒服?」
說著,他就上前來要攙扶我。
我不著痕跡地避開他的手,狀似強撐著道:「頭有些發暈。」
霎時,四周竄出十幾個佩劍的兵卒,李宗瑞冷笑著道:「一介婦人,竟也能將京都攪得天翻地覆?」
我慢悠悠將手挪開,輕笑道:「我一介婦人,不僅將京都攪得天翻地覆,如今還要殺你這個陽奉陰違的貪官汙吏呢。」
嚴霜帶著潛龍衛從屋檐上跳下,幾個來回就解決了那些兵卒。
李宗瑞突然暴起,從袖中滑出一把短刃朝我面門襲來。
「不自量力。」
我一腳踹中他心窩,將他踩在腳下。
12.
李宗瑞出身寒門,是成孝七年的狀元。他當年自請來穎州任職,兢兢業業數十年,成孝帝曾賜他「不磷不缁」四字。
我看著李府庫房滿地的金銀和堂前掛著的「不磷不缁」匾額,轉身狠狠踹了李宗瑞一腳。
穎州地勢低,常年遭洪災侵襲。朝廷撥下來的賑災銀,多半被他中飽私囊。
我派人打聽過穎州的米價,竟比京都還要貴上兩三倍。
若再遇上收成不好,不知道要餓死多少百姓。
我命人開倉放糧,又命人將李宗瑞的罪過寫成告示貼在城中。
百姓無不對其唾罵憎惡,對我卻感恩戴德。
「百姓不會管當權者是誰,他們隻在意自己能不能吃飽穿暖。」
我和林汝並排站在高臺上,看士兵操練。
李宗瑞野心不小,竟私自養了五千士兵。
「五千兵卒,遠不足矣。」
我若有所思。
林汝聞聲轉眸望向我:「女郎想到辦法了?」
他眼中帶著探究,我笑道:「先生不也是嗎?」
他莞爾一笑。
「徐州。」
我與他異口同聲。
「徐州如今在一個馬夫手中。」他替我倒了杯熱茶,「那馬夫名叫韓有義,在徐州州牧府中當職,刺殺徐州州牧成功後便組織了起義軍。」
「那起義軍已經成形,且規模不小,所以朝廷才迫不及待地要平反。」
「那韓有義身側應有謀士相助,當初他拿下徐州不久,就派人來請我做他府中幕僚,我三次相拒,他卻仍堅持不懈。」
林汝將茶盞輕輕放在小幾上,抬眼望向我,緩聲道:「女郎若想拿下徐州,昭明有一計。」
他摩挲著杯沿,慢慢吐出四個字:「釜底抽薪。」
13.
翌日,我將李宗瑞的頭顱掛在了穎州城外,向世人宣告:我沈南意,反了!
果然,那韓有義不久就送了信來,問我是否要聯手除掉顧氏皇族。
我揪住一個小士兵回信。
小士兵問我怎麼寫。
我道:「怎麼氣人怎麼寫。」
林汝說了,罵人這種事就是要找血氣方剛的小少年。
信送出後,韓有義不過三天就帶著兵來到了穎州城下。
我帶著所有士兵早已埋伏在徐州城外。
穎州城內隻有林汝坐鎮,我走時還有些不放心。
「林汝,不要讓我失望。」
我盯著他。
林汝長身玉立,笑得清風朗月:「女郎放心,這穎州城,昭明會完好無損地送還給你。」
韓有義出城後半個時辰,我帶著兵闖進了徐州城。
徐州城內隻有不到兩千士兵,不到一個時辰,徐州城上的韓字軍旗就被我親手折斷。
我來不及查看徐州城的狀況,隻留下一千人守城。
如今士氣大漲,我要帶著四千士兵,去打韓有義的八千人。
我帶著兵從韓軍背後突圍時,聽到韓有義正指著城牆破口大罵。
林汝身邊跟著幾個平民百姓扮作的士兵,搖著折扇站在城牆上一臉雲淡風輕。
敵軍被衝散,全都一臉慌張。
我一劍插進韓有義心口時,聽見他斷斷續續地說:「我就知道……有詐……」
半個時辰後,我鳴金收兵。
徐州和穎州城牆上空豎起沈字軍旗,我正式與朝廷對立,成為世人口中的亂臣賊子。
14.
林汝千算萬算,算出韓有義身邊有一謀士,卻沒算出那謀士是個女人。
那女人在我面前自刎而死,還啐了我一口道:「毋寧死,也不做你這等倚靠男人上位之人的刀下魂!」
我沉默半晌,命人將她好生安葬。
「世人似對女郎有諸多誤會。」
林汝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邊。
我將手中帶血的劍扔下,看著滿地的屍體冷聲道:「我幹幹淨淨,骯髒的是他們。」
林汝遞給我一方錦帕,聲音溫和如三月春風:「女子行於世,如過刀山踏棘路。」
「像女郎這般英雄,世間罕見。」
嚴霜整合好士兵站在階下,城內一片狼藉。
英雄一怒拔劍起,蒼生又是十年劫。
我輕聲道:「以後會有很多像我一樣的人站出來,不論男女。」
「吾願以吾骨,為後世之人鋪良道。」
「吾願以吾身為碑,引世間千萬女子走出俗世為她們而造的牢籠。」
林汝凝視著我,驀然揚起唇衝我笑了起來:「女君大義,昭明佩服。」
我還在為他一聲「女君」而怔愣。
他已下了階梯,在人群前撩袍跪下:「屬下恭賀女君拿下徐州。」
他身後的人群皆隨他一起俯首。
賀喜之聲響徹雲霄。
「恭賀女君!」
微風中夾雜著血腥氣,我眺望向京都的方向。
我離那至尊之位,又近了一步。
15.
京都對我下發了檄文,說我是亂臣賊子,罵我是禍水紅顏。
我將顧凜給我的天子御令拿出來昭告天下,控訴太後瞞下皇帝駕崩之事。
此後朝廷再沒來找過我的事,我猜是在忙著找理由搪塞世人。
近年來有不少起義軍興起,大齊內外動蕩不安,朝廷根本騰不出軍隊來平反。
我中間光明正大地開了瓦市,瓦市附近有士兵把守,百姓皆可來通商。
徐州和穎州成了大齊通商的樞紐,百姓生活也越來越富足。
我在穎州徐州徵兵,男女皆可應徵,應徵者家眷可以每月領一兩銀子的撫恤金,女子加倍。
告示一出,天下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