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謝明川正式成為盟友。
謝明川依舊扮演著紈绔子弟,我照例每日不允許他進我的房門。
京中盛傳,我和謝明川誰也看不上誰。
三月初春,皇後宴請百官家眷,我也在其列。
馬車直駛進宮裡,我剛下馬車,就被一個眼生的嬤嬤叫住。
「夫人,貴人有請。」
我心裡知道那貴人是誰,便也沒多問。
那嬤嬤帶我到了一個破敗的宮殿前。
這是我以前和顧凜住的地方。
「阿意。」
我沒抬頭,提起裙擺跪在地上行了禮:「臣婦參見陛下。」
「早就和你說過,私底下你不用跪我!」
顧凜強硬地攥住我的手腕,將我從地上扯起來:「不要自稱臣婦!」
我掙脫開他的手,後退幾步,行了個屈膝禮,道:「妾為外臣婦,陛下如此野調無腔,實在不妥。」
我垂著眼,看不見顧凜的表情。
半晌,我聽見他說:「我聽說你不讓謝明川進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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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低聲說:「阿意,你隨時可以回來。」
我將手交疊於小腹前,畢恭畢敬地道:「妾謝陛下恩典,妾在世子府過得很好。」
「你騙我。」
顧凜的聲音有些顫:「你總是這樣,無論自己有多難受也會笑著對我說你沒事。沈南意,我們兩個一起走過八年,你無論做什麼事都不告訴我,什麼事都自己扛著。」
「我以為我做了皇帝後,我們會過得更好……」
我輕嘆了口氣:「陛下,您現在是天子,您應該心懷……」
「心懷萬民是嗎?」他嗤笑,「我自小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我知道怎麼看人臉色過日子,更懂得手握權柄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我讀過書,那些聖理名言改變不了我。我做這個皇帝隻是想讓我自己和我在乎的人過得好一點。」
他看著我,一雙眼睛如深不見底的幽潭,他輕聲說:「阿意,我生而卑劣,你選錯了人。」
我呼吸一窒。
自我與顧凜相識起,他在我心中就隻是一個沉默話少但性子有些執拗的少年。
可現在,他就像一個不顧一切的瘋子。
他眼底的偏執和瘋狂讓我一怔。
「阿意,我知道你是閩州人,與兄長相依為命,你兄長寒窗苦讀多年考中貢士,最後卻因為舞弊被斬。」
我一愣,沒想到他竟然查到了當年我阿兄的案子。
我私底下一直在查,但一點頭緒也沒有。
當年我在貢院外等著阿兄,那天的雪很大,我縮在檐下,卻被阿兄的同窗告知阿兄已經入獄了,因為考試舞弊。
我在官府門前跪了好多天,路上人來人往,沒人看我一眼。
5.
我阿兄是冤枉的。
我想說,卻不知道說給誰聽。
處尊居顯之人看不見腳下的泥,他們自負自傲、眼高於頂。
這世道如虎,隻吞苦命人。
阿兄被斬後,我變賣所有東西入了宮。
我身如浮萍,卻也不想同這不公的世道妥協。
遇見顧凜時,我正在罰跪。
犯的什麼錯我早已記不清,我隻記得那日天地一白,我跪在雪中,渾身凍得發疼。
一個少年執傘路過,默不作聲地給我披了件鬥篷。
他的背影在茫茫天地裡像是一片飄零的落葉,讓我愣了好久。
後來再次相遇,他正垂眼在湖邊跪著,臉上帶著紅腫印記。
湖邊人來人往,沒有一個人看他一眼。
聽別的宮女說,他是七皇子顧凜,他母親是一個灑掃宮女。
他因為將貴妃幺女推入湖中被皇帝扇了一掌,皇帝讓他跪在湖邊反省。
他不是這樣的人。
我肯定。
我自請去了他身邊照顧他,別人勸我三思,說跟著他沒前程,說我峨眉婉轉,將來必有大造化。
他的母親沒有母憑子貴,皇帝去母留子,他失去了母親,卻又因母親的緣故被父親厭惡輕視。
我執意去了他身邊。
他那時還在養腿傷,一張矮矮的小榻上蜷縮著一個他,破舊冷清的宮殿裡彌漫著一股霉味。
他發了高熱,我一遍遍替他擦身子,看到他眼角流下一滴淚。
我輕聲問他恨不恨。
他半睜開眼,眼底凝聚出殺意。
「恨,我恨這裡的每一個人,更恨這個似囚籠一般的皇宮。」
於是我籌謀八年,將他一步步送上了皇位。
我查不到當年阿兄的案子,因為太後將乾坤宮盯得太緊了。
我和顧凜舉步維艱。
顧凜處處被太後壓制,連御案上的奏折都是太後看過後才送過來的。
但顧凜仍每日忙到很晚。
我問他為什麼這麼拼命,他說:「我知道阿意想要一個海晏河清的大齊。」
他想做的和他在做的,全是因為我。
當年我對他說:「去爭皇位吧,贏了就不必再仰人鼻息。」
他隻問我:「阿意想讓我做皇帝嗎?」
我點頭。
他說:「好,我去爭。」
我從沒問過他,他想不想做這個皇帝。
6.
「沈南意!」
謝明川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攏回來,他正大步走來,面色有些陰沉。
「怎麼了?」
謝明川沉聲道:「我在宮中的探子來報,皇後有孕了。」
我心裡猛地一沉。
皇後是太後的親侄女,為了讓皇後懷上皇子,太後甚至不許顧凜後宮有別的女人。
太後當年選中顧凜就是因為顧凜沒有母親也沒有實力強勁的外祖。
她把顧凜當成自己的傀儡,若皇後生下皇子,她未必就不想換一個更好掌控的傀儡。
屆時,整個大齊就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我和謝明川相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擔憂。
天上烏雲翻湧,正是風雨欲來的徵兆。
「你怎麼看?」
謝明川輕蹙著眉,望向我的眼底滿是晦暗。
「反。」
我看向謝明川,微勾起唇,說:「這世間千千萬萬人皆對百無一能之輩卑躬屈節,我偏要撕爛他們的臉皮,叫這世人看看,大齊被這群蝼蟻啃噬成了什麼樣子!」
謝明川挑眉望向我:「你一個女子……」
我微抬起下颌瞧他:「女子怎麼了?」
強風卷起我的裙角,我挺直脊背,道:「大齊遲早會亂,群雄逐鹿,我偏要以女子之身分一杯羹。」
「我沈南意,就是要亂了這倫理綱常!」
皇宮中的守衛越來越森嚴,謝明川的探子再也沒送出來過消息。
我和謝明川一刻也不敢放松,甚至睡覺時枕邊也會放著短刃。
半月後,謝明川向宮中上奏,想以謝明徽病重為由,將她送去穎州。
我看著謝明徽蒼白的臉,心裡暗暗咋舌。
這姑娘對自己真是狠,為了配合兄長,竟自己穿著單衣在院中站了一整夜。
宮中太醫來診斷過後,太後終於允準。
一共二十三架馬車,我幾乎將世子府搬了個空。
穎州地處西北,與北境相隔不遠,地勢可攻可守,且州牧李宗瑞是個兩袖清風的好官。
八月中秋,宮中設宴。
我和謝明川一起赴宴。
直至宴會快要結束,顧凜和太後也沒露一面。
我難免有些心慌,正想和謝明川說些什麼。
變故突生。
「乾坤宮走水了!」
「來人啊!」
「陛下!陛下在屋頂上!」
人群亂作一團。
我和謝明川猛地站起身。
「世子、小娘娘,陛下吩咐,讓屬下帶二位離宮。」
一個青年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他一張臉隱在黑暗中,聲音低沉。
我現在隻想著去看顧凜,哪裡有空去理會旁人?
我抬腳欲走,那青年卻往我手裡塞了個東西。
我定睛一看,腳下動作猛地頓住。
「太後欲囚小娘娘與世子於宮中以威脅定北侯。」
「此乃天子御令,可號令御龍衛。陛下命屬下等,誓死追隨小娘娘。」
7.
重甲與刀劍相撞的聲音響起,我還沒反應過來,一支箭就已經破風而來。
「錚——」
一柄長劍橫在我眼前替我擋住了那支箭。
「護小娘娘出宮!」
一群玄色衣袍的人出現,將我和謝明川護在中間。
謝明川抽出腰間軟劍,眉眼間滿是殺意。
夜色被火焰點燃,滾滾濃煙湧上天空。
大齊最尊貴的宮殿屋檐上,站著一個身穿明黃色龍袍的人。
鮮血飛濺,我在刀光劍影中抬頭,看見顧凜站在呼嘯的濃煙之中。
他笑得癲狂。
「今日我為我,而非廟堂之上那個誰。」
「天地茫茫,這四方牢籠再困不住我!」
他向前踏了一步,大火點燃他的衣角,他整個人變得明亮起來。
「不要!」鮮血濺入我的眼中,將我的世界染成一片紅。
顧凜好似朝我的方向笑了笑。
「阿意,對不起,大齊毀在了我手裡。今日,我隻能給自己一個圓滿。」
說完,他一腳踏入虛空,似一隻折翼的燕,墜入了衝天的大火中。
「顧凜!」
我臉上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流下來,謝明川似乎對我說了什麼話,但我聽不到。
殺光他們。
我心中有個聲音叫囂著。
這個皇宮裡的人,全都該死。
我咬著牙,奪過一個禁軍的劍。
「沈南意,你清醒一點!」
謝明川殺出重圍衝到我身邊,他眼睫上還掛著血珠:「你想死在這嗎?!」
我想說話,喉嚨裡卻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
我抬眼看向謝明川,他眼底映著我。
凌亂的頭發,滿臉的鮮血,像個瘋子。
8.
我和謝明川趕了一夜的路。
在京城外三十裡的樹林裡,我和謝明川停下休整。
我蹲在小溪旁掬了一捧水灑在臉上,腦子終於清醒了半分。
「小娘娘,皇上命屬下給您帶句話。」
我正因為這男人對我的稱呼而愣著,那男人已經跪下道:「陛下說,他一直知道小娘娘胸懷大志。大齊八方風雨,已是強弩之末。若有一人可以將其撥亂反正,他希望是小娘娘。」
發梢的水珠順著我的眉毛滴落在眼睛裡,我眨了眨眼,感到眼睛有些酸澀。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那男人。
他垂眼,恭敬地道:「御龍衛指揮使嚴霜參見小娘娘。」
「你起來。」我對嚴霜道,「不要叫我『小娘娘』。」
我知道,宮裡的人都覺得我是顧凜的女人,私底下叫我「小貴人」或「小娘娘」。
這樣的稱呼隻會讓旁人覺得我是個依附於男人的菟絲花,我不喜歡。
嚴霜頓了頓,低聲道:「是,女郎。」
天已經大亮,謝明川要先去穎州看謝明徽,便先走一步。
我和嚴霜一邊趕路一邊等斷後的其他御龍衛。
樹林裡蒸騰起霧氣,讓人有些看不清路。
「女郎,前面有人。」
嚴霜的手握住刀柄,等到走近時,我看到一個身穿雲灰色長袍的男人匍匐在地上。
嚴霜將那人翻過身。
他臉上沾著些幹涸的血跡,蒼白的嘴唇已經幹裂開來。
這人白得像一件上好的瓷器,隻左眉上方的一粒紅痣給他添了幾分生氣。
「林汝?」
嚴霜皺眉。
我知道林汝。
先帝太傅張憲恩,當年在殿試中不用筆墨紙砚,當場做出一首《寒門賦》,諫請成孝帝扶持寒門。
《寒門賦》一出,朝野哗然。
成孝帝任命他為內閣次輔,他任職期間,朝堂上的寒門子弟比往年多了數倍。
成孝帝在位期間政治清明,是少有的盛世。
而林汝,是張憲恩撿到的孤兒,由張憲恩親自教養,才學比張憲恩隻多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