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皇帝的貼身宮女,他要納我為妃,我不從,他便將我賜給了京中有名的浪蕩子為續弦。
我出嫁時,皇帝親手為我蓋上紅蓋頭。
他說:「阿意,朕放你去旁人身邊待幾年,幾年後你就該明白,這世上隻有朕的身邊才是你的家。」
1.
我是從乾坤宮出嫁的。
世人皆道這是無上榮寵,說皇帝對我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宮女當真是寵愛至極。
我穿著用金線繡著鳳凰的華貴嫁衣,面無表情地跪坐在乾坤宮冰冷的地面上。
顧凜替我插上一隻九尾鳳簪,撫摸著我的鬢角贊嘆道:「朕的阿意,當真是這天底下最漂亮的姑娘。」
我挺直脊背行了大禮:「陛下,奴婢惶恐。」
九尾鳳簪隻有皇後能佩戴,我若戴著這簪子出嫁,不是被朝堂上那群臣子的唾沫星子淹死,就是被顧凜那個嬌滴滴的皇後給磋磨死。
顧凜沒吭聲,我知道他是不高興了,但我仍舊伏在地板上沒動。
半晌,他幽幽嘆了一口氣,拔下簪子後又捏著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頭來。
他一雙眼眸烏黑深邃,緊緊盯著我不放。
「阿意,朕真是對你沒辦法,為什麼朕給你的東西,你總是不想要呢?」
他撫摸著我的臉頰,輕聲說:「明明我們已經從那個破舊的屋子裡搬出來了,朕已經是這個天下的主人了,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嫁給朕呢?你以前明明是最聽話的。」
我垂著眼,發髻上紛亂的流蘇在我眼前亂晃,我抿著唇,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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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宮中靜得讓人害怕,顧凜撫摸我臉頰的力道越來越狠,我已經感覺到了隱隱的疼痛。
「陛下,吉時到了,世子已經在候著了。」
門外小太監戰戰兢兢的聲音響起,顧凜終於移開了手。
他拿起我的紅蓋頭親手替我蓋上,隨後又強硬地攥住我的手,牽著我走向殿外。
我用力掙扎了幾下,顧凜反倒攥得更緊了。
「陛下!奴婢卑賤,不敢執天子之手!」
「我們抱都抱過,牽個手算什麼?」
他聲音喑啞低沉,帶著令人心顫的寒意。
我在殿門前停住腳,咬著唇拼命拉住顧凜。
「陛下!今時不同往日!」
我聽見顧凜輕輕笑了,他拽著我猛地推開殿門。
那一瞬間,我聽見他說:「阿意,朕放你去旁人身邊待幾年,幾年後你就該明白,這世上隻有朕的身邊才是你的家。」
家?
我早就沒有家了,哪都不是我的家。
在我失神之際,我感覺到我的手被顧凜交給了另一隻溫暖寬厚的手掌。
那人帶著我彎腰行禮,聲音清朗飛揚:「臣謝陛下隆恩。」
顧凜沒有說話,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一直在我身上。
我的手心已經沁出了汗,身旁那人似乎察覺到了我的不安,他用小指輕輕撓了撓我的手心,輕挑至極。
定北侯世子謝明川,京中有名的浪蕩子,傳言果然不假。
直到我的腰已經酸得不行的時候,顧凜才慢悠悠開了口:「謝卿免禮,朕今日就把朕的阿意交給你了,你可要好好待她。」
朕的阿意。
顧凜是生怕我這個未來的夫君不知道我和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系。
我輕輕扯了扯嘴角。
「陛下放心,臣定待阿意如掌珠,不讓她受半分委屈。」
謝明川分開我的五指,和我十指相扣。
我被他小心翼翼地送進轎子裡,轎子搖搖晃晃出了皇城。
我的花轎後跟著的是一長串顧凜給我備下的嫁妝,足足一百六十二抬,是真正的十裡紅妝。
2.
我是以乾坤宮宮女的身份嫁給的謝明川,宮中不知道有多少小宮女對我眼紅嫉妒。
前朝卻吵翻了天。
謝明川之父定北侯,常年駐守北境,北境異族對他聞風喪膽,皇宮中的掌權者也夜不能眠。
先帝把定北侯獨子謝明川留在京城,就是怕定北侯仗著手中的兵權謀反。
謝明川七歲留京,先帝對他百般寵愛,為他建造世子府,甚至給他劃了封地。
他也不負眾望,養成了一副混不吝的性子。
我和顧凜當年住在冷宮,也經常聽到關於這位的傳言。
十三歲養外室,十四歲就是煙花柳巷的名客,十六歲非要娶一個賤籍女子為妻,氣得定北侯求旨回京,打得他下不來床。
先帝給他和內閣首輔的嫡孫女賜婚,他死活不肯,在乾坤宮前跪了大半夜。
先帝無法,問他想娶什麼樣的女子,他張嘴就吟:「世間尤物意中人,輕細好腰身。」
聽說先帝親自踹了他一腳。
後來,先帝逼他娶了一個五品官家的姑娘,那姑娘性子好,就是容貌不出挑,他瞧不上,便日日留宿在花柳巷,半月也不歸家一次。
最後那姑娘鬱鬱而終。
轎門被人輕輕叩響,我聽見謝明川清朗柔和的聲音:「夫人,把手給我。」
我將手伸過去,他穩穩地託住了我。
跨火盆、拜天地,我和他像世間任何一對普通的夫妻一樣,在眾人的哄鬧聲中入了洞房。
我沉默地坐在喜床上。
直到我數到一千三百二十粒米的時候,我的眼前終於明亮了起來。
謝明川一身紅袍,站在燈火朦朧處歪著頭看我。
他五官清俊,身上還帶著少年人的意氣,劍眉下的桃花眼此時含著笑。
他說:「你叫沈南意吧?幸會,我是謝明川。」
我有些怔愣。
他見我愣著,又朝我笑了笑,隨後自顧自地解開外袍掛在架子上,邊往淨室走。
「夫人自便,我先去洗一洗身上的酒味。」
門外守著的丫鬟陸陸續續進來伺候。
我坐在銅鏡前,由著她們給我卸釵散發。
室內一片安靜,隻能聽到淨室裡的水聲和簪釵碰撞的清脆響聲。
「世子爺!世子爺!」
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噪雜的吵鬧聲。
我身後的兩個丫鬟面面相覷。
「怎麼回事?」
我話剛問出口,一個婆子就推門闖了進來。
「世子!郡主她突發高熱,已經昏厥過去了,您快過去看看吧!」
這婆子看都沒看一眼屋子裡有沒有謝明川,跪在地上就磕頭。
我蹙著眉,剛站起來,就見一道白色的身影從我側面快步走了過去。
謝明川身上還帶著水汽,眉毛緊皺著,寢衣亂糟糟的。
「安兒怎麼了?跪著做甚?!還不快去請太醫!」
他帶著那婆子就急匆匆出了門,走時甚至沒看我一眼。
新房內喜燭仍燃著,合卺酒還原封不動地放在桌上,屋內的寂靜莫名地讓我覺得有些可笑。
明安郡主,謝明川的寶貝妹妹。
聽說很是喜歡她嫂嫂。
今兒這麼一遭,是在給我下馬威呢。
我將手裡的玉梳扔在桌子上,轉身朝床榻走:「安置吧。」
「夫人不等世子了嗎?」
我自顧自上了床,將床鋪上白色的帕子隨手扔在了地上。
「這世子府這麼大,還能沒有你們爺睡的地方?」
兩個小丫鬟沒敢說話,我輕笑一聲,躺在了床上。
3.
謝明川果然一宿未歸。
第二天一早,我正自己用著早膳,就見謝明川負手走了進來。
「夫人,可否賞我一副碗筷?」
他換了一身藏青色的袍子,腰間配著一塊雙魚佩,端的是風流無雙。
我眼也沒抬,隻隨意道了句:「世子自便。」
大婚之夜將我自己一人丟在新房裡,我可沒那麼好的脾性還去巴巴地伺候他。
謝明川撩袍在我身邊坐下,拿起公筷給我夾了一塊水晶卷,低聲說:「昨夜是我不好……」
我放下筷子,抬眼看向他,打斷他的話:「世子,食不言,寢不語。」
他頓了頓,半晌抿著唇輕輕點了點頭。
我接過一旁丫鬟捧著的茶盞,用帕子掩著唇漱了口,站起身道:「妾先告退,世子慢用。」
說完我也沒看他的反應,徑直拐去了書房。
以前在宮中我總是忙前忙後,顧凜用慣了我,幹什麼都要我跟著,猛地闲下來,我竟感到有些空虛。
三月春意盎然,我拿了卷雜記,倚著窗隨意地翻著。
不過半刻,謝明川就如我所料跟了過來。
「夫人,我知你心中惱我,可昨夜安兒突發舊疾,我也是迫不得已。」
我放下書卷,輕嘆口氣:「世子,妾原諒您了,您不必如此掛懷。」
謝明川桃花眸中閃過一絲雀躍,終於松口氣似的:「我怕夫人會怪安兒。」
我挑挑眉,垂下眼並不說話。
我可沒興趣陪小姑娘玩鬧。
「今夜我帶瓶好酒來向夫人賠罪。」
他向前一步,想來拉我的手。
我不著痕跡地後退一步,看著他道:「妾習慣了自己一個人就寢。」
他眸中閃過一絲晦暗,試探性地說:「陛下特地囑咐過我,要我善待夫人。」
我輕輕勾起唇角,直視他說:「世子不必三番五次地試探妾,妾嫁於世子也是迫不得已,並無其他目的。」
謝明川眼睛一沉,身上紈绔子弟的氣質蕩然無存,他負手而立,微微湊近我低聲道:「夫人和陛下青梅竹馬,情誼深重,我可不敢拿全家人的性命去賭。」
我驚訝地瞧了他一眼。
他這番話,幾乎是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他在懷疑我是顧凜塞到他身邊的耳目。
我微微笑了笑,往後退幾步以保證我能直視到他的眼睛。
「世子裝瘋賣傻這麼多年,怕是連自己都騙過去了。」
謝明川臉色一沉。
我笑笑,繼續道:「世子在京城多年,應該知道陛下當年能登基全倚仗於太後娘娘,太後娘娘母族勢力深厚,京中世家皆以其為首。陛下雖是大齊之主,卻步步如履薄冰。」
我頓了頓,看了謝明川一眼:「陛下原本是想讓華陽長公主嫁於世子,但太後娘娘不願。宗族內又無適齡女郎。所以,妾就厚顏去請了旨,想為自己謀個前程,也算是攀上了一個高枝。」
謝明川低笑一聲,說:「我這世子府可算不上是什麼高枝。」
他又向我逼近一步,一雙眼眸中又浮出玩味的笑意:「夫人可沒完全說實話。」
我輕笑一聲,用食指抵著他的胸膛,低聲道:「世子與妾這般親密,先夫人當真不會生氣嗎?」
謝明川今日早晨帶著一身焚香味道回來,再加上他身上帶著的那塊雙魚佩。
他和前世子妃趙霜瑜的關系定與坊間傳聞不同。
謝明川眼眸一沉,手已經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嗤笑,挑釁般地對他說:「殺了我啊。殺了我,你就是在往太後手裡送你謝家滿門的命。」
他冷哼一聲,松開了鉗制著我脖子的手。
「你嫁給我到底有什麼目的?!」
我坐在小幾前,自顧自倒了杯茶。
「世子應該知道,太後把持朝中勢力,陛下手中並無實權。」
謝明川臉上泛起嘲意,他捏著瓷杯,譏笑道:「太後娘娘真是好手段,將你嫁給我,既羞辱了我謝家,又能威脅住陛下。」
他說完,皺眉看向我:「你和陛下真的就這麼中計了?」
我垂眼看著杯中泛著漣漪的茶水,又想起那天的事。
「我沒說謊,你我的婚事就是我親自去求的旨。」
當初顧凜去永壽宮和太後商量要將華陽長公主嫁給謝明川時,華陽長公主發了很大的火。
她瞪著顧凜,將我從顧凜身後拽出來,厲聲說:「謝明川這麼好,你怎麼不把你的心肝兒嫁給他?!」
我下意識看向一言不發的太後,直直地撞進了一雙幽深渾濁的眸子裡。
我的心一沉。
顧凜將我護在身後,沉聲說:「朕已經封了她為正二品淑妃,聖旨即刻就發。」
我知道他急了。
我垂下眼,跪在地上,平聲說:「奴婢粗鄙,能嫁於世子是奴婢的福氣。」
我對著太後磕了個頭,說:「奴婢謝太後娘娘恩典。」
當夜,顧凜第一次對我發了火。
他將乾坤宮中的所有東西都砸了,問我為什麼不願嫁給他。
他說:「你是不是想要皇後之位?我可以給你,你再等等好不好?」
他說:「阿意,你不要離開我,求求你。」
九五之尊,望向我時的模樣卑微至極。
我平生第一次說了違心的話:「陛下,奴婢隻想要做一個平凡的人,和夫君舉案齊眉。」
他說:「我可以,你再等等我,等我把太後……」
我打斷他,說:「陛下,您有皇後娘娘,娘娘很好,您不要讓她傷心。」
我在說謊,皇後一點也不好,會趁著顧凜不在挑我的刺。
他眼睛通紅,聲音有些抖:「我不愛她,我不想要她,我要你。」
我撥開他的手,垂著眼說:「但是您和她圓房了。」
他愣住。
我輕吸一口氣,狠下心吐出幾個字:「奴婢覺得髒。」
那夜過後,顧凜再也沒說過挽留我的話。
他甚至親自去替我準備嫁衣和嫁妝,和我面對面說話時也從不肯靠近我三步以內。
隻那天我出嫁,他瘋了一般,攥住我手腕時似用了全身的力氣,我的腕上現在還有一圈淡淡的青痕。
「留在陛下身邊我反而會成為太後牽制他的軟肋,隻有出了皇宮,我才能為他做更多的事。」
我挺直脊背,雙手相疊向謝明川屈膝行禮。
「請世子助妾一臂之力!」
謝明川語氣玩味:「你為什麼覺得我會幫你?」
我垂下眼,將腰彎得更深。
「外有強寇,內有奸宄,社稷不穩,大齊危矣!」
4.
我沒賭錯。
謝明川答應了我。
他輕笑一聲,道:「太後將你當作棋子,卻沒想到這顆棋子將來可能會反吃掉她自己吧。」
我謙虛地道:「先帝將世子當作金絲雀囚在籠中,也沒想到自己是在養虎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