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話時,他一如既往地張揚霸道,篤定無比。
我卻頭一次希望,他真的能說到做到。
半晌後,他忽地把掌心攤在我面前。
看著我疑惑的目光,他皺了下眉。
「上次答應我的香囊呢?」
上次他來時,我正在繡手帕。
他非要把我繡的鳳凰說是山雞,又勉為其難道:「念在你剛學,若是繡個香囊給我,我倒也不會嫌棄。」
我當時瞥他一眼,隻送他一個字:「滾。」
後來恰好無事,又剛好碰到一塊好料子,我就隨手繡了一個。
等我遞給他時,他笑盈盈地看我一眼,寶貝似的塞進了懷中。
昭元二十年的除夕日,蕭衡奉命領著一支軍隊支援戰事驟緊的邊關。
消息來得突然,他也走得匆忙。
朝臣百姓反應過來時,蕭衡已離開七日。
消息傳入眾人耳中,虎視眈眈的北戎大舉南下,邊關民不聊生。
28
二月中,皇上舊疾復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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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虧神醫聖手,助皇上康健。
而這神醫,卻是一女子,常戴幕籬,宮中也無幾人知曉其面目,隻知道是四皇子特意請來的世外高人。
我手中的繡花針重重刺進指尖。
朵朵寒梅間多了一點血漬。
我提著裙擺跑到了郡主面前。
她像是早知我會來,讓我別著急。
「是真的麼?」我向郡主求證。
她嘆了口氣:「你師父歷來有主見,我是勸不動她的。」
我著急地走了幾圈,可還是想不通。
「幹娘,您能告訴我師父的事麼?」
「我總覺得她瞞著我很多事。」
郡主搖了搖頭:「我和她保證過,你該知道時便會知曉。」
自此後,我越發不安寧。
師父為何要進宮,又何時與四皇子走到了一起?
半個月後,邊關大捷的消息傳來。
我剛松了口氣,皇上病重的消息便傳遍京城。
四皇子命人封鎖京城,挾持了皇上,逼皇上立太子。
孟言且急匆匆回了郡主府,道四皇子已經鐵了心要逼宮。
畢竟,闔宮上下隻有他一位皇子。
若等蕭衡回來,還不知有何變數。
郡主淡淡地看他一眼:「急什麼?先看看他有多大本事。」
這裡的「他」,不知道說的是四皇子還是蕭衡。
隻十日,程璟大將軍就率人到了城牆下,卻並不被放進來。
皇上還拖著一口氣。
我似乎明白了什麼,能將病情控制得如此穩定,也隻能是師父。
三天後,城門開了一角,卻隻放了一張棺椁進來,上面覆著一層白布。
而裡面的人,是蕭衡。
聽到消息,我如何肯信?
可直到親眼所見,他躺在裡面,面無血色,身體冰冷,我反復探上他的脈搏,將頭埋進他懷裡,以往律動有力的地方現在卻毫無動靜。
我腦中一片空白,隻能死死抱住他。
四皇子面上帶著陰柔的笑,得意不已,看著郡主和我:「姑母和徐二姑娘可信了?」
「我這皇弟是個命苦的,死得也忒慘,到底也是為大邺盡了力。」
「不然,我也不會放他來讓父皇見最後一面。」
我冷冷地看著他,目光似劍。
他忽然嗤笑一聲:「他倒是將你護得緊,你也不如你姐姐識時務。」
「這天下,最後不還是到了我手裡?」
29
「是麼?」
身後一道威嚴的聲音傳來,明黃色冕服的皇帝出現,身邊還跟著戴著幕籬的女子。
眾人皆跪地行禮。
我盯著那女子,眼淚再憋不住。
她微微衝我點了下頭。
我多麼想撲上去求她,求她救救蕭衡。
就像曾經那樣,全身經脈將斷都能救回。
現在怎麼就不能救了呢?
我祈求地盯著她。
四皇子目眦欲裂,腿一軟就跪在了地上。
他被皇上一腳踹在胸口,匍匐在地,卻不忘質問師父:「神醫,這是怎麼回事?」
皇上冷哼一聲,又狠踹了兩腳,四皇子嘴角冒出鮮血。
皇上狠狠道:「朕當你是個有本事的,可你呢?兄弟都幹不過,還來算計老子?」
「若不是神醫,朕還真以為養了個好兒子。」
「挾持徐尚書,私動國庫,朕真當你謝家忠烈。」
皇上一邊踢打,一邊數落。
四皇子本就生得瘦弱,現在更是如抹布一般被踢來踢去。
我卻愣愣地看著那個從棺材裡爬起來的人。
他還是一身血衣,臉色蒼白,卻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
我又揉了揉眼,他忽然朝我望來,牽起嘴角笑了下。
在我驚恐的目光中,他走到我面前,牽起我的手。
周遭無人看我們,我一動不敢動,指尖一片冰涼。
直到地上的四皇子驚叫著指著他。
「父皇,我沒有給你下藥,是他,一定是他。」
皇上看了一眼,目光掠過我們握在一起的指尖,又對四皇子道:「神醫對我忠心,每碗藥都與我同飲。」
言下之意,皇上若是有事,師父也活不了。
若是,師父不想活了呢?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蕭衡握緊了我的手。
我又看向他,他是真的沒死。
四皇子敗了,皇上立了七皇子為太子。
皇上是有舊疾,卻沒那麼嚴重。
神醫是四皇子尋的,但隻忠於皇上。
30
四皇子的一舉一動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
皇上隻能聯合戰勝歸來的七皇子演一出假死計。
既放了七皇子進宮,又掀了四皇子的老底。
四皇子企圖弑君,被賜了鸩酒。
謝家全族,流放的流放,處死的處死。
父親保下了姐姐,隻是姐姐一臉陌生地看著父親。
父親向皇上舉報了當初賑災銀兩是從國庫所出。
至於太子弄丟的那筆銀子和謝家全族所捐,不過是虛名。
父親道四皇子以女兒性命要挾他這個戶部尚書私動國庫,請求皇上降罪。
皇上念在他將功補過,免了罪,隻罰一年俸祿。
姐姐終於知曉。
在父親面前,我們都是被拋棄的那個。
我如今方信,我爹是真的會保命。
眼下朝中大臣,全頭全尾活下來的,還真隻有徐家。
蕭衡入東宮那日,我們回了小院。
師父、我和他,我們一如曾經那般吃著飯,賞著月。
春風拂過,師父挖出了桂花樹下的女兒紅。
我一愣,臉上爬滿熱意。
她笑著看我一眼:「今日心情好,不等你出嫁了。」
她給我們各自斟滿一杯,對著蕭衡正色道:「你若負她,我絕不輕饒。」
蕭衡罕見地沒回嘴,聽話道:「不用您說,我也自會了斷。」
師父仔細地打量著我,滿意地點頭。
「小阿凝,你終於長大了。」
「你剛來時,身體那般弱,我都怕養不活你。」
「所以,我從不強求你有多大本事,隻要活著就夠了。」
「沒想到一眨眼,你也要嫁人了。」
我眼睛酸澀,左右望他們一眼,舉起酒杯跟他們碰了一下。
「今日,不醉不歸。」
二人看我一眼,都笑了。
因為,最後醉的隻我一人。
醒來時,卻是在東宮。
蕭衡不在,據說皇上病重,他去侍疾。
我心裡忽然慌亂,總覺得不對勁。
侍衛卻不放我出去,說是太子的命令。
晚間,國鍾敲響,皇上駕崩。
宮內宮外一片哀鳴,侍女太監齊齊跪地。
我也跪在地上,不好的預感越發強烈。
理清思緒時,大理寺的人傳來消息。
神醫已找到,在皇陵後的斷崖下,已沒了呼吸。
31
我腦中嗡鳴,癱倒在地。
蕭衡來時,我冷冷地問他:「你是不是一直知道?」
知道師父真的給皇上下了藥,她自己也吃了藥。
知道師父一心赴死,還一直默許。
知道昨夜師父說的就是遺言,卻未提醒我一句。
看著他眼裡的紅血絲,我又說:「我要回家。」
回我和師父的家,師父還在等我。
他眉心皺了皺,抬手捏上我後頸,我便沒了知覺。
我還是被他送回了小院,隻是醒來時,身邊還有一個青年。
我記得他,蕭衡的同窗好友許嘉彥。
見我醒來,他柔聲向我解釋:「陛下太過繁忙,命我照看姑娘您。」
「若有吩咐,盡管跟在下提。」
我撐著身子起來,他連忙喚一旁的侍女來扶我。
我走到院中,問他:「我師父的遺體呢?」
他默了一下,道:「應當是郡主在處理。」
我閉了閉眼,淚水又落下。
又有一個瞞著我的人。
過了兩日,許嘉彥體貼地問我。
「姑娘可要去尋郡主?我可以吩咐人備馬車。」
我看他一眼,他當我默認。
一路上看我如此緊張,他又說了些話逗我。
我不由得看向他,他長得俊秀,有雙圓眼,眼尾下撇,容易讓人放下警惕。
看我盯著他,他面上薄紅,指著車外。
「姑娘,到了。」
郡主正坐在我住的院中,聽見聲響抬頭看來。
「你來了?」嗓音帶著濃濃的沙啞。
我忍不住眼睛酸澀,湊上前去:「幹娘,到底為什麼?」
32
她面前放著一把琴,是我賞菊宴上彈的那尾。
她輕輕撫摸著,半晌才抬頭。
「幼凝,我給你講個故事。」
當年邊疆戰事漸停,今上有意收攏兵權。
誰承想,會是先拿齊貴妃一家開刀。
程王府和齊將軍府接連被滅。
明面上都有說得通的罪名,可兩府一千多條人命,不是為我大邺護過山河的錚錚兒郎,就是老弱婦孺。
說到這,她停了一下,目光忽然變得更加幽深。
「畫凌煙,上甘泉,自古功名屬少年。」
「眾人隻嘆那一千多條人命可惜,卻無人記得,金鑾殿上有一青年聲聲泣血,偏要為那無辜枉死的生靈討一個公道。」
「他是那年的新科狀元郎,是蟾宮折桂的如玉郎君。」
「他自西北而來,進京時,身上隻著一身青衣,身邊一個盲眼老母做伴。」
心底驀地一跳,我直直盯著她。
她深吸口氣,繼續道:「觸怒聖威,禍及世家。」
「你知道他的結局麼?」
她的聲音已經帶上哽咽,眼底猩紅一片。
「凌遲而死。」
「帝王震怒,於皇陵前賜他屍骨無存。」
「從始至終,他沒喊過一聲疼。」
「朝中有人言,兵權已收,他是被溫首輔、被文官推出來的擋箭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