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意識到這是什麼時,胃裡又開始翻卷。
鐵鏽味是血的味道,潮湿是血液的揮發,一層又一層的血疊蓋在一起,有的風幹了,有的還在流動著,就這麼交織出鋪滿地面的黑紅色。
我後悔了,腳下的黏稠感讓我泛起一層層雞皮疙瘩,想要立刻逃離這裡。
身旁的宮女抓著我胳膊的手緊了緊:「娘娘,要不咱還是回去吧,您身子剛有起色,不適宜來這種地方。」
我剛想點頭答應,忽地撞上一雙黑亮的眼睛。
那是一雙非常奇特的眼睛,眼眸幽深眼皮半睜,瞳孔黑得似乎照進周圍一切而不反射任何光亮。仿佛生來帶著一種悲天憫人的目光,安靜地注視萬事萬物。
它最詭異的地方,在於眼睛和面部其他部位格格不入。
此人瘦骨嶙峋,臉色泛著病態的蒼白,嘴唇紅得妖冶,作為男人來說太過纖弱,讓我不自覺想起電視劇中的病態美人。
他看到我之後,嘴角勾起明快的弧度,眼睛卻沉靜如海沒有一絲笑意。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皮笑肉不笑吧?
「看樣子身體無礙了。」輕快的語調在回蕩著慘叫和呻吟聲的天牢中顯得十分突兀。
雖然我有了猜測,但確認他就是冒充何太醫的人,還是忍不住感嘆古代的易容術比現代整容高出一個二向箔的技術鴻溝。
我走到他面前,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皇後娘娘大駕光臨所為何事?」他話語間的熟絡和放松好像我是去他家串門,而不是去牢裡探監。
我想了很久,問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是你殺害了何太醫和胎兒麼?」
他愣了一下,大笑起來。
我也覺得這個問題有被嘲笑的資格,為什麼那麼問呢,難道我潛意識裡覺得他不像殺人犯?嗯,但從這雙眼睛來看,真的很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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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在供詞裡了,娘娘若感興趣可以去看看。」男人戲謔地笑道。
「為什麼不殺我呢?」如果你收了芸貴妃的錢,就應該負責地來取我性命啊,怎的沒有一點契約精神!
「娘娘當真與陛下情深意篤,寧可犧牲自己也不願傷害陛下一分一毫?」男人直勾勾地盯著我反問道。
我雖然內心極力否認什麼情深意篤,但他說了「犧牲」耶。
反正一口鍋也是背,兩口鍋也是背。
我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聲情並茂:「如果你想傷害陛下,先從本宮的屍體上踏過去!」
這個暗示夠明顯了吧,不管眼前的人針對的是芸貴妃還是皇帝,先殺了我都是最優解。
男人臉上閃過一抹訝異,從上到下打量著我,漆黑深邃的雙目仿佛 X 光機能直接穿透表皮看清內裡。
「呵。」男人輕笑出聲,「倒是我小瞧了你。」
我一頭霧水地望向男人,硬著頭皮把話說到底:「是啊,千萬不要小瞧我,隻要我還活著一天,定不會讓你稱心如意。」
所以快點找機會弄死我吧,以你起死回生的醫術,隨便弄點什麼毒就能要了我的命。
機會就這一次,我故意走得很靠近鐵欄,方便男人出手殺我。
而他隻是靠在牆根一動不動,笑得越發壯烈:「草民縱使有滔天本事也萬不敢傷害皇上,不過是被芸貴妃蒙蔽了雙眼犯下天大錯事而已。還請娘娘在陛下面前求個情,賜我一杯毒酒,留草民全屍。」
「你想得美。」我毫不留情地回絕。
我這連砍頭都求不來,你死到臨頭還想討價還價,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男人不再說話,似乎傷得很重,垂下眼昏昏欲睡。
旁邊的小宮女一直站在遠處替我把風,這時跑過來緊張道:「娘娘,咱回去吧,侍衛該換班了。」
「嗯,走吧。」不跟將死之人一般見識。
在即將離開時,我回頭遠遠望向他,那雙眼睛仍舊散發著五蘊皆空的純質,似乎不該待在天牢,而應盤坐佛廟之中。
「他叫什麼名字?」我問領頭侍衛。
問完我自己都嘲笑起自己來,我連現在借用的這具身體的名字都不知道,倒是關心起死刑犯的名字了。
緊接著我聽到侍衛恭敬的回話:「回娘娘,他自稱尹久。」
我腳步猛地停住,一股錯愕的荒誕感油然而生。
巧了麼這不是,這個與我同名同姓的男人,明天就要死了。反觀我,一邊憎惡他,一邊同情他,到頭來竟隻剩羨慕。
「快來人,冷宮走水了!」
一聲尖厲的驚叫聲傳來,不遠處的院子上空盤旋起嫋嫋白煙。
我一臉嚴肅地對侍衛說道:「勞駕幫個忙。」
侍衛正準備去救火,聽了我的話便停下來等我下令。
我指著旁邊的芭比宮女:「打暈她,快!」
不愧是皇宮侍衛,執行力一流,話音未落他一個手掌劈向宮女後頸,宮女甚至都沒反應過來就被劈暈。
我連忙扶住歪倒的宮女並順勢推給了侍衛:「你立刻把她送回羨安宮,然後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出了事我負責。」羨安宮離這裡應該足夠遠了吧,希望皇帝不會遷怒他倆。
撂下一串話後,不顧侍衛阻攔,我踹掉「繡花高蹺鞋」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向著冒煙處奔去。
葬身火海也算是完美的歸處,如果能順便救個人簡直開心到入土。
即便平庸一生如我,隻要死得其所,也可以贏得生前身後名。
4
天牢和冷宮直線距離大約五百米,我氣喘籲籲跑到火災地,望著眼前場景止不住地失望。
院子煙霧繚繞卻絲毫不見火光,這點小火我再來晚些怕不是自己就滅了。
冷宮裡的娘娘們大多安全撤離到室外,還有一些太監宮女拿著水桶往裡跑。
我的到來顯然打亂了他們的步調,地上瞬間跪了一片:「參見皇後娘娘。」
不論是娘娘還是宮女見到我都毫不誇張地顯露出「活見鬼」的表情,幸好衣服足夠長遮住了我的腳。
有些皇後看著端莊從容,實則裙子裡面連鞋都沒穿。
「免禮,你們快去救火吧。」雖然我覺得這個火勢不會造成人員傷亡,但也不能耽誤他們工作。
面對此情此景我還想再掙扎一下,比如皇後救火過程中發生意外不幸身故。至於什麼意外就隨機應變吧,隻要思想不滑坡,死法總比活法多。
我環視一圈沒有一個熟人,清了清嗓子問道:「芸貴妃呢?」
「回娘娘,芸貴妃還在房裡。」
敵人近在眼前,也許這是個好機會。既然芸貴妃害死了原主,那我替她報個仇,然後我再償個命,順理成章天經地義。
下定決心後我轉頭問宮女:「你知道芸貴妃在哪間房嗎?」
宮女哆哆嗦嗦地回答:「回娘娘,在最西頭的禁幽苑。」
上北下南左西……我邁進大院盲目自信地往左走,一路上看到宮女太監們端著水盆從起火點向兩邊輻射撲火。
一行人井然有序先急後緩,隻要不出人命便沒人降罪於他們。
在危急關頭所有的生命都受到了最平等的對待,恐怕也隻有無人問津的冷宮能做到這一點吧。
順著小路走到盡頭,別院木牌赫然寫著「禁幽苑」,三分之一的概率選對了路,運氣終於眷顧了我。
這地方離火災地太遠以至於完全沒有受到波及,但是外面吵吵嚷嚷地大喊大叫,裡面的人卻毫無反應就有點奇怪了。
我猶豫著敲敲門,屋內傳來氣勢洶洶的聲音:「滾!皇上不來本宮就燒死在這裡。」
姐妹你想的可能有點多,真要起火了你指著無情皇帝還不如指望我呢。
我推開門,芸貴妃端坐在大廳正中,聽到門響猛地抬起頭,看到是我之後,眼中希望的光亮瞬間化為怨恨的仇視。
「怎麼是你?」芸貴妃幾乎咬著牙嘶吼。
「你瘦了好多。」這是我最直觀的感受,不過十天半月,嬌俏的桃花變成了霜打的茄子。
芸貴妃依舊衣冠整潔一絲不苟,可那張臉瘦得不成人形,颧骨外凸面頰下塌,眼窩深陷在烏青的眼眶裡。
不知為何這句話點燃了她的怒火,芸貴妃目眦欲裂地站起身直衝衝奔向我,口中嘶吼著惡毒的詛咒:「李、朝、歌,你不得好死!」
我反手把門關上,任由她衝到面前掐住我的脖子,由衷地笑起來:「借你吉言。」
要不怎麼說最了解你的人莫過於你的敵人呢,芸貴妃這一嗓子不僅讓我知道了原主的名字,還為我送上了「美好」的祝福。
不得好死也是死,問題不大。就是芸貴妃鴨爪一樣的手實在無力,想要被她掐死有些困難。
不過人的潛力是無窮的,如果我趁現在大肆激怒她的話,興許她能爆發出奇跡的力量。
我勾起半邊嘴角輕蔑一笑,將嘲諷技能拉滿:「你現在的樣子,像極了我那死於腹中的胎兒。」
熟料,聽了我的話,芸貴妃整個人突然僵住,掐著我脖子的手顫抖起來,憤恨表情還未消散轉而被驚恐取代。
「是你?」她大口急促地呼吸,帶著幾分恍然的絕望仰頭大笑,「你好狠的心啊,哈哈哈,是我輸了!」
「你在說什麼?」芸貴妃的反應完全在我意料之外,我心底隱隱升起一個不好的猜測。
芸貴妃笑得前仰後合,雙手也徹底松開:「哈哈哈哈,我沒輸!你一個皇後為了除掉我這個貴妃,不惜對自己的孩子下手,我沒輸哈哈!」
望著陷入癲狂的芸貴妃,我感到後背冒起無盡的寒意。我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出冷宮,又是怎麼走回羨安宮的。
一路上我想法設法讓自己停止思考,但是大腦一刻不停地運轉,充斥著同一個問題:如果這一切都是皇後自導自演……
之前所有的違和感此刻變成了最有力的證據支撐:
假太醫對我奇怪的態度;
沉於羨安宮河底的屍體;
假太醫被捉後小宮女的緊張驚恐;
還有塵埃落定時宮女的那句「咱們成功了」。
我其實並不想知道真相,可天牢裡還有一個用性命掩蓋真相的人,而我前不久才跑過去質問他原因。
為了最後確認,我叫來了原主的心腹芭比宮女。
宮女一進門就開始哭:「娘娘您為什麼叫人打暈奴婢啊,奴婢差點以為您又想不開了嗚嗚。」
我深呼一口氣輕輕問道:「何太醫沉湖之事,可有紕漏?」
宮女哭聲驚停,表情瞬時嚴肅起來:「娘娘放心,那幾個辦事的都處理幹淨了。」她不動聲色地做了個抹脖的手勢。
我呼吸一滯,就聽她繼續說道:「而且尹久把這個罪名也擔了下來,真是意外之喜。」
尹久!我腦海裡浮現出那雙純淨的眼睛,不禁湧上一陣愧疚。
聽宮女說,尹久是罪臣之子,當年尹家滿門抄斬,尹久在逃亡中掉進懸崖,竟然命大活了下來。
可於我而言,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從頭到尾都在幫助原主,如果不是為了搶救自殺的我,他在何太醫屍體被發現後是可以逃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