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顯顫了一下,又似在竭力忍著什麼。
耳畔的呼吸聲漸漸重了起來。
我伸手想將他推開,反被抱緊。
他本能地將我往懷裡攬。
「別走。」
我不願意,又抬腿踢過去,被一把抓住。
握著我腳腕的手指熱得燙人。
平時那麼冷清的模樣,原來這樣就動了情。
我環上他脖子,貼在他耳邊,小聲說:「陸安,你真是寡廉鮮恥。」
瞬間,抱著我的人就僵了,緩緩垂下了手,泛紅的眼眶中目光逐漸清明。
我理了理被他扯得松開的衣領,冷笑了一聲,睨著他。
「陸安,你出去。」
他愣了愣,低下頭,一聲不響地離開。
大約半月後,有聖旨下來,陸氏一門流放嶺南,隻有陸安因得湖陽公主垂青,可留在京城公主府。
他家人離京那天,我與他一同乘馬車,到了城門口,他獨自前去相送,我遠遠坐在車中看著。
陸明一把年紀,頭發全都白了,卻還是挺著腰板,指著陸安大聲地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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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罵什麼,不用聽我也知道,無非就是他折了讀書人的風骨,辱沒了家門,進了我這個聲名狼藉的公主的府裡。
陸安始終一言不發,對著他父親拜了再拜,望著他們走遠的背影呆立了良久。
最終,他嘆了口氣,轉身向馬車這邊走來,神色平靜如水。
「陸安,」他正要上車時,身後傳來個女子的聲音,「原來傳言都是真的。他們說你舍不得榮華富貴做了湖陽公主的面首,我本還不信,沒想到你竟真是這樣的軟骨頭。」
說話的人我認得,她叫溫令儀,是兵部尚書溫鐸的女兒。
陸安回過頭,靜靜看著她,叫了聲:「令儀」。
「別叫我,陸安我真是看錯了你,像你這樣的人怎配去我家提親,讓人惡心。」
「喲,這不是探花郎陸大人嗎?你一大家子都去了嶺南,怎麼就你獨獨留在這兒。」
「聽說公主府裡面首眾多,陸大人是如何爭得寵啊?」
「陸大人這皮相這身段,別說公主了,就是我看了也喜歡啊,哈哈哈。」
跟在溫令儀身後,又走來幾人,都是些京城的世家子弟。
他們七嘴八舌地圍上來,話說得越來越不堪,仿佛陸安是全天下最應遭人唾棄的小人。
而他自始至終沉默著,動都不動一下,任人大聲指指點點。
「這是怎麼了?」
我應了一聲,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眾人沒料到我在車中,都愣住了,然後趕緊躬身行禮。
我沒理他們,拉起了陸安的手,靠在他身側。
他的手冰涼而僵硬,像個死人的手一般,沒有半點溫度。
我握緊陸安,又對著那些人淡淡笑了一下。
「本宮沒看錯的話,這是安侯家的二公子吧。」
「回公主,正是臣。」
其中有一人走出。
「安二公子,本宮記得年前你為了光祿卿一職,在我公主府門口求了三天三夜,要本宮留你一夜,可有此事啊?」
「這……這……」
那安二公子滿面通紅,說不出話來。
「還有那位,是柳侍郎家的公子吧,你多次前來自薦,皆被攔在門外。於是在一次宴會上偷了本宮拭過汗的絹子,拿著四處說你與本宮有私,這是定情與你的,是這樣嗎?」
「還有你崔小侯爺,你姐姐先是在宮宴上勾引我皇兄,被遭厭棄。你不甘心,又寫信約我私會,這信我還留著呢。」
我緩緩將方才嘲笑陸安的數人一一點過,隻說得他們冷汗連連,無一人敢抬頭看我。
最後,我又看向溫令儀。
她氣鼓鼓著一張小臉,也正在看我,眼中是藏不住的鄙夷。
就像是曾經的陸安。
我也不以為意,對著她笑得溫和。
「溫小姐,陸安一家獲罪,他淪落到我府上,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誰,你可以回家好好問問你爹溫尚書。」
「你,你什麼意思?」
溫令儀瞪圓了眼睛,連跟我說話的禮節都顧不上了。
我沒再回答,剛剛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有些累,將頭靠在陸安肩上。
「我們回去吧。」
「好。」
他扶著我上了馬車,再不看車外那些人一眼。
回去的路上,他默默坐在車窗邊,薄唇緊緊抿著,不知在想著什麼。
我端起案上的茶喝了一口。
「我知道,你爹是冤枉的。」
他聞言,轉過頭來,目光沉靜中夾雜著些情緒。
「陸明一生為官清正,忠君體國,定不會參與什麼謀逆。隻不過是三年前,我胞弟無故被廢太子,改封代王,你爹說了幾句公道話,惹了聖怒,為當今陛下所不容罷了。」
他眸光閃爍,起身走到我身邊。
「原來,公主心裡都明白。」
我自嘲地笑了笑,低下頭掩了掩手中的茶盞。
「我心裡明白又如何?還不是每天聲色犬馬,貪圖享樂。」
「公主。」他望著我,目光灼灼,亮如星河。
「公主你剛剛為我解圍,卻為何從不為自己辯駁?
「外間都傳公主縱情淫欲,府裡養著數不清的面首,一晚上要換幾個男人。
「這樣的惡語詆毀,公主怎麼從不當回事?」
我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如果這不是什麼詆毀,我就是一晚上換幾個男人呢?」
「公主,你不是。」
他的表情格外認真,讓我更加想笑。
「陸安,你才到我府上多久,怎麼知道不是呢?改天我就換給你看看。」
4
其實我的公主府裡簡單得很,除了奴僕下人,男人就隻有陸安一個。
那天,他篤定地說「公主,你不是」,讓我有種被勘破的難堪,隨意回他要一晚換幾個給他看看。
可我這除了他又能換誰呢。
說不上為什麼,我不想被他識破,從那天起就離他遠遠的,不讓他再靠近我的院子。
這晚,剛用完膳,管家遞上來一張名帖,淺色梅花紙箋上寫著娟秀的小字。
「溫令儀敬上」。
原來是她三日後要開品詩會,邀我前去。
這位溫小姐一向風雅,詩會茶會辦過不少,隻是邀請我還是頭一回。
大約是想讓我帶著陸安一起去。
真是有意思。
轉眼三日已過,天已晚,到了就寢的時辰。
我換了衣裳,又瞄見案臺上那張貼子,想了想,開門吩咐。
「叫陸安來本宮房裡。」
不多時,便有人進來了。
他穿著月白色衣衫,袖口領巾袍角都纖塵不染,腰間還掛著個白玉墜子,是某天我隨意送他的。
衣服穿得整齊,頭發卻散著。帶著一身月光進來,好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
我靠在軟榻上看得賞心悅目,並不說話。
他走過來,忽地笑了,勾魂奪魄。
「公主,今晚我是第幾個?」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一時竟有些語結。
「這世道當真是近墨者黑,陸翰林一個清風明月似的朗朗君子,到了我這裡也變得不正經起來。」
我起身環上了他的腰,「今晚你是第一個,開心嗎?」
許是我的口氣太過於曖昧,他臉上泛起了紅,喉結微微動了動,沒再說話。
我指了指桌子,「這個,認得嗎?」
他說著我的手轉頭去看,神色一下就黯了。
「認得。」
「原來陸翰林還去溫鐸府上提過親,難怪那時對本宮愛答不理。明日我們去詩會,讓你們這對有情人再見一見。」
他還是不說話,隻看著我,目光沉沉。
我勾起腳趾在他筆直的小腿上蹭了蹭。
「今晚好好休息,可別太激動睡不著。」
他眸光又深了幾分,一手攬住我的腰。
「公主不是說我是第一個嗎,怎麼這就讓我走了?」
我用力一把將他推得遠遠的。
「心裡惦記著別人的男人,本宮不稀罕。」
第二日,到了地方,人還真是不少。
楚王謀逆的案子,溫鐸可謂立了首功,現在是陛下面前的紅人。
他女兒辦詩會,誰能不給面子。
「參見湖陽公主。」
我和陸安進了門,所有人開始行禮。
緩緩走至上首坐定,陸安坐在身側,我隨和地笑了笑。
「各位都免禮吧。」
在正座上有個好處,就是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下面人的神色。
盡管他們還收斂著,但也都忍不住偷偷打量我和陸安。
有好奇,有驚豔,有不屑,有嘲諷,也有羨慕。
當真是眾生百態。
陸安坐在這兒,也不用說話,便自成一景。
諸位小姐們輪番來找我說話,其實都為了離近了看陸安。
他還是那樣,冷冷清清的,偶爾笑一下,斯文又內斂。
明明長了一張好看到魅惑的臉,卻又冷得克制,反而更惹人遐想。
我偶爾喝一杯酒,冷眼旁觀著,隻覺得有意思。
陸安這裡吸引了太多閨閣小姐們的目光,自然惹了在座其他人的不滿。
「陸安,別隻在女人堆裡待著,也寫首詩來讓我們瞧瞧。」
「是啊,你在湖陽公主府裡這麼久了,過得怎樣,不如寫首曲子來聽聽。」
「都聞陸探花文採斐然,不知情詩寫得如何。」
眾人紛紛起了哄,連小姐們都有了興致。
「還不快給陸公子擺上筆墨。」
溫令儀目光閃爍,帶著玩味,淡淡吩咐了一聲。
很快就有隨從將紙筆擺在陸安面前。
陸安垂著眼,抿著唇,仿佛聽不到起哄聲一般,一動不動。
這是並不願意提筆了。
也難怪,他天子門生,欽點的探花,寫的是經世安邦的文章,之前在翰林院,起草的也是天子的詔書。
現在要他來寫些輕佻的詩曲供人賞樂,當真是莫大的羞辱。
在我的公主府裡待了幾個月,還能有這份風骨,也是難得。
他不動,屋裡的哄笑嘲弄聲越來越大,所有人都在看他的樂子。
我抿了口酒,握住了他的手,淺淺笑了。
「陸郎,不許寫。」
我的聲音不大,但屋裡瞬時就安靜了下來。
我向陸安身上倚了倚,神色親昵。
「陸郎滿腹詩書,驚才絕豔,寫情詩也隻能給本宮一人,其他人怕是還沒這個資格看。」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一愣,隨即又是神態各異。
公子們大多悻悻然,小姐們都有些落寞。
隻有溫令儀直直看著我,眼中漆黑如墨,深不見底。
她緩緩開口,念出了首詩,一字一句,說得極為清楚。
陸安聽著聽著,臉色就白了。
那詩寫得文採風流,尤其是最後一句,「寸寸相思情未央」,真是纏綿悱惻。
溫令儀念完,又看向陸安。
「你還記得嗎?這是我及笄那年你這寫給我的。」
陸安卻隻望著我,桌案下回握住我的手,輕輕說:「記得。」
我不動聲色地展顏一笑,「寫得真好,罰你晚上寫首更好的給我,不然不許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