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炎腳下橫躺著行刺侍衛們的屍首,劍刃滴血,聞聲轉過頭來,望向紀初桃的方向。見到她平安無恙,清寒的眸色才稍稍平穩些。
紀初桃望著眼前這一幕,隻覺腦中嗡地一聲,無比熟悉。
夢裡最後那副殘缺的畫面,死在祁炎劍下的那幾個侍衛的打扮模樣,似乎和今夜刺殺大姐的這些人一般無二……那有無可能,倒在血泊中的大姐根本不是祁炎所傷,他是趕去救她的?
“呵!哈哈哈哈哈!”一旁被摔得頭破血流的紀因大笑起來,瘋癲道,“祁將軍輾轉三方而不露破綻,將三股暗流交織於今夜,再一網打盡……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啊!可惜我們紀家人算計來算計去,一個個的都自詡為布局人,實則都淪為了別人的棋子,被一介小子耍得團團轉,可悲!可笑!”
他是死到臨頭了也要拉個墊背的。
可是琅琊王已然事敗,再刺殺大姐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好處。如果這群侍衛並非是琅琊王的人,那還會有誰想置大姐於死地?
紀初桃蹙眉,朝紀妧低聲道:“皇姐勿要中了他的挑唆之計。”
“放心,本宮心中有數。”紀妧哼了聲,讓項寬將琅琊王押入天牢。
紀初桃調轉視線,看著祁炎如夢中那般戰袍滴血,踏過堆疊的屍首而來。項寬仍對他有所防備,悄悄握緊了手中的畫戟,虎目緊緊地瞪著祁炎的一舉一動,唯恐他反撲紀妧。
祁炎對項寬的戒備視而不見,隻是在路過紀初桃面前時,他的步伐稍稍一頓,隨即更堅定地向前,朝殿中年少的天子單膝跪下,沉聲道:“臣救駕來遲,已全部肅清亂黨!”
紀昭的聲音卻不似夢中那般意氣風發,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旁觀的紀妧,方清了清嗓子道:“祁愛卿,你此番平亂有功,理應大賞!想要什麼盡管說,朕定當滿足。”
紀初桃掐緊衣袖。
她知道祁炎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不禁心跳急促,悄悄咽了咽嗓子。
祁炎半垂著眼睫,側顏冷冽。他雖半跪著,卻比站著的紀昭氣勢更強忙,道:“為主分憂,乃臣之本分。”
他目光掠過紀初桃,沉了沉,繼而道:“……不敢有所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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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初桃愕然:怎麼和夢裡的不太一樣了?
夜盡天明,風雪停了,宮中勉強恢復了秩序。
經歷一夜廝殺,紀妧非但沒有病容疲態,反而越發精神,取了宮婢遞來的熱毛巾拭手,試探著問紀初桃:“竟能斬殺姚信,你身邊何時有這般高手了?”
紀初桃心不在焉,還想著祁炎方才說的那句“不敢有所求”。
“永寧?”紀妧又喚了聲。
紀初桃這才回神,迷茫道:“大皇姐,你說什麼?”
紀妧看了她一會兒,方勾唇淡然道:“沒什麼。今夜你也累了,就留在永寧宮歇息罷。”
紀初桃搖了搖頭,思忖片刻,忽而抬起清澈的眼來,問道:“大皇姐,我有一事相求。就當我挾恩圖報,你應承我可好?”
紀初桃活了十七年,隻有這麼一個喜歡的人。她想著:祁炎未曾說出口的話,便由她來說。
總要有那麼一次,是她奔向祁炎。
……
宮裡的血腥味未散,紀初桃並未留宿永寧宮,而是乘輦車回自己的公主府。
宮門下,禁軍的人正在灑掃鏖戰留下的狼藉。
紀初桃倚在車壁上,腦中仍想著最後關頭衝出來刺殺大姐的那些侍衛。
正此時,聽見車外有人喚了聲:“祁將軍。”
紀初桃忽的坐直身子,撩開垂紗車簾一看,果見祁炎領著一隊人馬擦身而過,想來是勤王已畢,要重新將兵力遷出城外屯守。
紀初桃有好多話想對祁炎說,便命霍謙停車,自己下車追了上去。
“祁炎!祁炎你等等!”
她連喚了兩聲,步履匆忙的祁炎才停住腳步,轉頭吩咐宋元白幾句,讓他領著兵力先走。
黎明前雪停了,風卻很冷,祁炎的戰甲和武袍上浸透了鮮血,暗沉沉一片肅殺,襯著靡麗宮牆上的皑皑殘雪,仿若揮下一筆最濃烈的枯墨。
輦車停在遠處道邊,所有的侍衛和宮人皆垂首斂神,目不斜視。
紀初桃忽的很想抱抱祁炎。她走了過去,去碰祁炎染著血跡的腕子,問道:“你受傷了嗎?我看看。”
祁炎輕輕躲開了。
就那麼一瞬,紀初桃看到他佩劍上空蕩蕩的,那條她親手做的玄色劍穗不見了。
正愣神間,祁炎將血腥味十足的佩劍往身後藏了藏,嗓音輕沉道:“沒受傷,髒。”
“那本宮給你擦擦。”紀初桃想著,他戰了一夜,定然很累。
她想帶他回府沐浴更衣,好生歇息。
“不必。”祁炎執意拒絕。
紀初桃仰首望著他,後知後覺地問道:“祁炎,你生氣了麼?”
祁炎頓了頓,惜字如金:“沒有。”
紀初桃一點脾氣也無,溫聲道:“那,你和阿昭說的那句‘不敢有所求’,是何意思?”
祁炎望著她,眸色明顯暗了暗,劃過些許她看不透的情緒。
“不是讓殿下呆在公主府中麼,為什麼不聽話?”他忽然問。
紀初桃還未反應過來,又聽見他加重了些許語氣,沉沉道:“為何要冒險跑來宮裡?若是任何一環出了紕漏,殿下可想過後果?”
還說沒有生氣呢,關心人也是這副兇巴巴的神情!
紀初桃自知理虧,可是又沒有辦法,這是她命中的劫,不親眼所見、親手解決,她如何能心安?
“本宮隻是不放心……”
“不放心臣麼?”祁炎打斷她,眼裡一片隱忍的墨色。
這種隱忍從淋冷水的那晚開始便存在於祁炎的眼中,橫亙在二人之間,終於在塵埃落定的大戰後,推向了決堤的頂峰。
祁炎籌劃了許久,本是想借此機會將藏在暗中的跗骨之蛆一網打盡,削弱各方勢力,使得朝中上下無人能阻止他娶紀初桃為妻……
他不在乎紀妧的生死,但紀初桃在乎,他便冒險調整了細節。
連宋元白都說他是瘋了,周旋算計於三股勢力之間,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隻為求娶一個女人。
“殿下早就瞞著臣,和大公主部署了防備罷?”
祁炎嘴角勾起個淡薄的嗤笑,靠著宮牆道:“我以為,殿下是這天下唯一相信我的人。”
紀初桃聽得心尖一顫,抬首道:“不是的,祁炎!本宮從未想過要放棄你,隻是那時的心很亂,你的那些計劃,也什麼都沒和我說……”
祁炎沉默,半晌道:“我若真心想瞞著殿下,怎會放任殿下的人去查姚信?”
紀初桃緩緩睜大眼:“你知道本宮在查姚信?”
“臣做事還算謹慎,不想讓別人知道的消息,絕不會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而能讓殿下的查到的,自然都是臣主動放出的消息。”
祁炎垂首,反問道:“現在,殿下可還覺得臣什麼都不對你說?”
難怪……
當初她讓拂鈴查姚信的消息,不到三日便有了結果,當時還想著太順遂了些。卻原來,是祁炎暗中放水的麼?
“可是,為什麼?”紀初桃輕聲道,這些事,祁炎為何不親自與她說呢?
可轉念一想,她似乎有些明白祁炎的良苦用心了:他所做之事,不是在過家家,若是什麼都往外說,豈能活到今日?
“大公主多疑,隻有她親自查出來的東西,才會相信。若她夠聰明,自會在這場混戰中保全性命。”提到紀妧,祁炎的聲音明顯淡漠了不少。
他還是不喜歡紀妧,但為了紀初桃,卻甘願用這種冒險的方式留她一線生機。
紀初桃心中又酸又澀,明明兩人都拼了命地向對方靠近,卻總在這種細枝末節上漸行漸遠。
“抱歉,祁炎。”紀初桃垂著頭,抿了抿唇道,“本宮沒能及時明白。”
天色晦暗,祁炎眼眸深邃清冷,下意識想伸手摸摸她的臉頰,然而看到自己手上殘留的斑駁血痕,一頓,終究是放了下來……
可掌心一暖,溫軟的素手包裹住了他骯髒的指節。
紀初桃握住了他收回的手,不在乎他滿手血腥,隻輕而堅定地握住。
呼嘯的風,在此刻選擇了悄寂。
不平的,是二人的心事。
“臣不知道殿下究竟背負著什麼在前行,寧可自己一個人扛著,也不願靠近臣。”
祁炎似是要將刀子一寸一寸從喉嚨中咽下,壓抑著內心深處最瘋狂的偏執,冷沉道,“隻此一次,殿下不願做的事,我不強求。”
“所以,這就是你的‘不敢有所求’?”
紀初桃捏緊了他的手指,瞪著湿潤的杏眼道。
第68章 夢醒 夢裡的結局。
長信宮中, 紀妧執著一枚黑子與紀昭對弈。
“承天門宮變,混在禁軍中刺殺本宮的那些侍衛,皇帝如何看?”紀妧神容優雅端莊, 似是家常般隨口問道。
紀昭摩挲著手中棋子,遲疑道:“想來, 應是琅琊王埋伏的暗子?”
紀妧“哦”了聲, 徐徐道:“可紀因想要的是本宮手中的權力, 而非本宮的性命。”
紀昭試探道:“琅琊王當時已然瘋了, 許是孤注一擲,意圖挾持長姐以逼迫朕讓位。”
“本宮倒是覺得,自己在皇帝心中沒有這般重要的分量。”
“長姐, 朕……”
“皇帝可還記得,琅琊王見到祁炎出現時說了一句話。”紀妧打斷紀昭的話,悠然復述, “他說, 祁炎輾轉三方而不露破綻,將三股力量誘入局中一網打盡。本宮聽後思來想去許久, 逼宮那日的勢力,一為本宮, 二為琅琊王,那讓祁炎斡旋的第三方……究竟是何人?”
紀昭緊了緊嗓子,弱聲道:“長姐覺得,刺殺你的人便是那第三股勢力?那長姐為何, 不直接召見祁將軍審問?”
紀妧抬眸看了他一眼:“你讓本宮, 去審一個力挽狂瀾的功臣?”
紀昭雙肩一顫,登時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