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流螢已不知去了何處,祁炎俯身,在她唇上極輕一吻,方□□而出,去冷靜自己這具脹熱到痛的軀體。
遊蕩許久,回到鎮國侯府已過子時。
侯府前的街道空無一人,唯有兩盞燈疲憊地燃燒,將人影拉得老長。
微涼的夜風拂來,祁炎頓住了腳步,不動聲色地按住腰間的佩劍。
玄色的劍穗微微飄蕩,他側首乜視身後牆角,冷冷道:“滾出來。”
不輕不重的字眼,卻驀地令人心生寒意。不多時,牆角後果然轉出一道身影。
祁炎生平最討厭這等見不得光的雜碎,拇指輕輕一撥,劍刃出鞘半寸,折射出清寒的光。
許是感受到了祁炎逼人的凌寒氣勢,那人忙出示手中令牌,拱手道:“祁將軍,我家主子等候多時,還請移步小敘。”
紀因的人?
祁炎冷嗤:還真是陰魂不散。
西街勾欄瓦肆,燈火通宵達旦,穿過脂粉香濃鬱的花閣樓,進了內院,一切喧囂皆像是被屏卻似的,顯出一股詭譎的幽靜來。
見到謀士領著祁炎進到內院,幾名拭刀的死士緩緩起身,如豺狼環伺,盯著入侵者。
祁炎知道這座青樓樂坊是琅琊王紀因的產業,也是他們私下聯絡和部署任務的據點。推開門,優雅的琴音傳來,一名紫衣中年男子正坐在案幾後,執著酒盞聽琴女撫奏。
祁炎皺眉:紀因竟敢在這個時候私離封地,擅自進京。
“當初本王被貶幽州,與老侯爺一見如故,徹夜飲酒長談,從家事到國事,一一細數,無不扼腕。”
琅琊王紀因一副富貴闲人之態,徐徐道,“那時本王就知道,本王與祁老侯爺,才是同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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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炎摩挲著酒盞,卻並未飲下,眸中是看透一切的鋒利,道:“王爺冒險來見晚輩,應該不是為了敘舊吧?”
紀因一撫掌,贊道:“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痛快!隻是不知將軍官復原職,重回朝堂,可還記得當年老侯爺因何而死?可還記得將軍深陷囹圄時,紀妧是如何羞辱將軍?”
原來是來試探他的“忠心”。
祁炎心中冷笑,不動聲色道:“此等屈辱,晚輩當然記得。”
紀因露出欣慰的神色,道:“本王與將軍惺惺相惜,意圖清君側,可惜生不逢時,屢屢敗績!而今願為天子拼死再搏,還需請將軍看在昔日之盟的份上,與本王勠力同心。”
說了這麼多冠冕堂皇的話,後半句才是重點。
祁炎倒想看看他意欲何為,便起身道:“不知王爺,想讓晚輩如何?”
“並非什麼大事,聽聞羽林軍左郎將一職空缺,將軍隻需向朝廷舉薦一個人。”紀因笑道,“雖然祁將軍主司邊塞軍權,但舉薦區區六品武官,對祁將軍來說並非難事。”
烏雲蔽月,京都城一夜風起。
目送祁炎離去,謀士從陰影中轉出,躬身道:“王爺將如此重要的事交給祁炎去做,是否太冒險了?據屬下所知,這位將軍近來和永寧長公主走得頗近,儼然不是‘虛情假意’能解釋得通的了。”
“他動了情,就有了軟肋,未必不是好事。你以為按照紀妧的性子,得知祁家背地裡的小動作後,還會安心讓他娶三公主為妻?”
紀因徐徐一笑,以悠然篤定的語氣道:“反賊就該與反賊同道,他既舍不下權勢和仇恨,又想名正言順娶敵人的妹妹為妻,便隻有和本王合作,推翻紀妧的政權,將帝姬變成他的戰利品。”
謀士道:“屬下始終覺得祁炎並非王爺想象中那般好控制,隻怕萬一。”
紀因哂然:“權謀這張網,進來容易出去難。即便萬一他萌生了背信之心,本王也可用永寧要挾,逼他就範。”
謀士恍然,拱手道:“王爺英明,屬下自愧不如。”
……
鎮國侯府中,祁炎屈腿坐在石欄上,以棉布拭劍。
目光掃過晃蕩的玄色劍穗時,如堅冰暖化,目光在上面久久停留。
“左郎將雖隻是六品,卻擔任著守衛皇城之責,你不會不知琅琊王打的什麼主意,為何要應允?”
聽到祁炎的計劃,宋元白一副如遭雷劈的震驚神情。若是放在幾個月前,他也不會管祁炎和誰合作,但現在,祁炎明顯對紀初桃動了情……
若按照琅琊王的指示去做,必會間接傷害到三公主紀初桃。到那時,他們的感情還有未來麼?
“即便隻是在利用琅琊王,你這盤棋也賭得太大了。”
盡管知道祁炎並非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宋元白依舊提醒道,“三公主知道此事麼?將來你舉薦的這個人隨同琅琊王起事,即便你未直接參與,也是同謀,到那時三公主定是……”
“話太多,聒噪。”
祁炎專心拭劍,淡淡道:“你以為,隻有紀因擅埋棋子?”
“什麼意思?”宋元白一愣,隨即訝然道,“該不會是,琅琊王以為掌控了你,但事實上……是你掌控了他罷?”
這也太可怕了些!
究竟要怎樣的城府和能力,才可以將這麼多條線玩轉於股掌中?
祁炎卻是回劍入鞘,皺眉打斷宋元白的推測:“盂蘭盆節還有幾日?”
“五天後,怎麼了?”話題轉得太快,宋元白有些跟不上祁炎的思路。
不知想到什麼,祁炎嘴角弧度輕揚,心思儼然跑偏,吩咐道:“去將西街的天燈全買下來,盂蘭盆會,我要帶她去放天燈。”
宋元白親眼目睹他的臉色如何由冷到暖,硬生生打了個哆嗦。
噫,好酸!
第54章 天燈 我找到自己的信……
中元節, 盂蘭盆會。
自紀妧輔國的八年來,為增國之自信,穩固民心, 對各教風俗皆取包容之態,故而京都節日能博採眾長, 佛道共存, 極其繁盛熱鬧。
祁炎提前好幾日便約了紀初桃來逛盂蘭盆節, 時值戌時夜幕, 馬車走走停停,人潮擁擠,一路上有看不完的熱鬧。
到了約定的坊門前, 紀初桃在侍婢的攙扶下下了馬車,腳剛落地,便聽見挽竹“咦”了一聲:“殿下, 那不是平陽鄉君麼?祁將軍怎麼和她在一起?”
紀初桃順著挽竹所指的方向望去, 一眼就看到了抱臂立在坊門下的祁炎,以及站在他對面的青衣貴女。
“平陽鄉君?”紀初桃不太能認人, 見的人那麼多,不是每個都要放在心上的。
不過, 她卻覺得這位鄉君的臉甚為熟悉。
挽竹小聲提醒道:“殿下忘了?今年春祭躬桑,這位平陽鄉君就總是往您和祁將軍身邊湊,晃蕩了好幾次,也不知安的什麼心。”
挽竹怕傷主子的心, 並未將話說得太直白, 可看眼前之景,平陽鄉君一副含羞帶怯又故作矜持攀談的模樣,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在覬覦祁將軍的美色!
想到此, 挽竹憤憤不平,恨不能撲上去咬上一口。祁將軍明明是三殿下的人,平陽鄉君明知如此還撬殿下牆角,太不要臉了!
紀初桃攏袖站著,澄澈的眸中不見絲毫陰霾,滿滿盛著祁炎颀長高大的身影,定了定神,便朝二人走去。
……
平陽鄉君隨家眷出來放燈祈福,遠遠地瞧見祁炎站在坊門下,正同幾名近衛打扮的下屬交代著什麼。
庸碌來往的人群中,他一襲筆挺的黑色武袍,鏤金護腕和墨玉腰帶,仿若鶴立雞群,英氣逼人。
平陽鄉君幾乎立刻被他攫取了視線。
雖然躬桑那晚在溪水邊,祁炎沒有接受她的鼠灰鬥篷,但平陽鄉君心裡的念頭並未就此作罷。她想著,那時祁炎還是三公主的“侍臣”,怕三公主嫉妒,不敢接受別的女子的好意也實屬正常。
但現在不一樣了,他已恢復自由身,不必仰人鼻息、看三公主的臉色過活。既是如此,她此時前去搭話,祁炎應該就沒理由拒絕了罷?
何況,她的家世樣貌皆屬上乘,若有機會更進一步,那於兩家而言皆是再好不過的了!
思忖時,祁炎和下屬說完了話,下屬推著一車油布蓋著的東西遠去,而祁炎則獨自站在原地,似乎在等什麼人。
平陽鄉君立即尋了個理由避開護衛和嬤嬤,下車朝祁炎走去。
“好巧,在這裡遇見將軍。”平陽鄉君蓮步向前,裝作偶遇的樣子。
祁炎掃了她一眼,微微皺眉,眼睛帶點不近人情的涼薄冷意,尋了個顯眼的位置倚牆抱臂。
自始至終,連一句客套的回應也無。
平陽鄉君有些受挫,又覺得祁炎冷淡的樣子與旁人不同,格外吸引人。她又露出自認為完美的微笑來,邀請道:“將軍也是來放水燈的麼?我知道有個好去處,看燈最是方便,若將軍不嫌棄,我帶你前去。”
祁炎抬眸,幽黑一片,總算將視線落回搭訕的女子身上。
被他用那樣深邃的眼睛注視,平陽鄉君不自覺嗓子一緊,臉頰浮現一抹紅暈。
然而下一刻,男人冷冽的嗓音傳來,不耐道:“你誰?”
他竟是……壓根就不記得自己了!
平陽鄉君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尷尬無比。長這麼大,仗著樣貌和家世,還從未有人敢用這樣無視她,也從未有人敢用這種傲慢又冷漠的語氣同她講話!
她覺得自己應該立刻拂袖就走,可強烈的不甘卻讓她的雙腳釘在原地。
她想告訴祁炎:他怕是一輩子,也遇不到像自己這般真心喜歡他的姑娘了!
然而還未張嘴,卻見剛才還冷冰冰的祁將軍忽的站直身子,像是看到什麼極其美好的東西,眼中的寒霜融化,涼薄的唇線上揚,化作點點笑意爬上眉梢。
“來了?”他道,語氣有著與方才截然不同的低沉柔和。
平陽鄉君呆了,她從未見過祁炎這般溫和的神情,簡直判若兩人!
她咬牙,轉身順著祁炎笑望的方向望去,卻在見到來人時面色一僵。
燈火下走過來的少女一襲杏粉夏衫,玲瓏窈窕,嫣然秾麗,初見之下有著令人驚心動魄的天然嬌豔,連頭發絲和衣角都像是發著光似的耀眼。但這種美並不刺目張揚,反而從骨子裡透出一種恬靜矜貴的氣息,那是帝王之家獨有的風華氣度。
平陽鄉君自恃貌美,可她那脂粉敷就的妝容在紀初桃的天然絕色面前,就如泥石一般黯然失色。
她被壓得抬不起頭來,又心虛著,方才搭訕的氣勢全沒了,低聲行禮道:“臣女見過長公主殿下!”
紀初桃與祁炎交換了個帶有笑意的眼神,方回首望著鼻尖冒汗的貴女,輕聲道:“本宮今夜便衣出行,不必多禮。”
節中夜市人多,祁炎自然而然換了一邊站立,將紀初桃護在道路裡邊,避免她被行人衝撞。
平陽鄉君看在眼裡,暗自絞緊了手指:為什麼?!祁炎已經不是紀初桃的面首了,為何還要這般低聲下氣地護著她?
堂堂鎮國侯世子,難道一點也不知羞恥麼?
紀初桃眼眸通透,將平陽鄉君微妙的情緒變化盡收眼底。想了想,她笑道:“本宮有一件織霞衣,做工精細世間獨有,是本宮的心愛之物。今夜見鄉君容貌出眾,不若將織霞衣賜予鄉君,如何?”
平陽鄉君驟然抬頭,疑惑地看著紀初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