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帝姬心情好時,賞賜隨行臣女一些珠寶錦緞以示喜愛也是常事,但她方才公然與帝姬曾經的男寵搭話被抓個現行,已是犯了禁忌,即便紀初桃再溫吞好脾氣,也不該於這種尷尬的時候行賞……
平陽鄉君摸不清紀初桃是何意思,便垂首婉拒道:“殿下心愛之物,臣女位卑人微,怎敢橫刀奪愛?”
話剛落音,平陽鄉君意識到了什麼,臉上血色唰地褪個幹淨。
是啊,祁將軍亦是三公主的“心愛之物”,即便她不要了,也輪不到自己去搶!
紀初桃嗓音輕軟,自始至終沒有一句重話,平陽鄉君卻覺得自己仿佛被扇了一個重重的耳光。
跳梁小醜般自取其辱,平陽鄉君咬著唇匆匆行禮告退,幾乎落荒而逃。
算她不笨。紀初桃舒了口氣,轉過頭,對上祁炎蘊著深沉笑意的眼睛。
“笑甚?”她問。
祁炎依舊抱著雙臂,俯身靠近些,低聲道:“殿下好厲害,話中玄機,令人慚顏。”
“這也值得誇獎,在你眼裡,本宮是有多無用?”紀初桃有些不好意思,惱了他一眼,問道,“鄉君方才,在和你聊什麼?”
她永遠都是優雅溫柔的,幹淨通透,沒有一絲難看的妒意,祁炎需很仔細,才能聽出她隱藏在夜色中的、內斂的在意。
祁炎長眉一挑,故意朝紀初桃道:“她說,要帶臣去看燈。”
紀初桃輕輕“噢”了聲。
祁炎似是不滿,將她堵在坊牆的陰影下,皺眉問道:“殿下不吃醋?”
紀初桃望著他,似是在帝姬的氣度和現實之間掙扎了片刻,方輕輕頷首道:“其實有點兒,所以,你不要去看別的女子。”
祁炎破冰一笑,低而沉悶,有溺死人的溫柔。滿意地撫了撫紀初桃的臉頰,方松開她道:“沒有別的女人,隻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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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宮知道的呀。紀初桃心說,也跟著笑了起來。
祁炎瞥了眼遠處的霍謙等人,嫌紀初桃帶來的侍衛礙事,便牽著她的手道:“走,帶你去個地方。”
繁華熱鬧的夜市,燈火通明,雜耍的藝人戴著粗獷的儺戲面具,對著火把噴出一口如霧的酒水,霎時火焰直竄天際,惹得圍觀之人驚呼不已。
祁炎的手掌溫暖有力,火光鍍在他的背影上,如山般沉穩高大。紀初桃被他牽著前行,眼裡也落著暖光,發絲飛舞交纏,暈開甜蜜的笑意。
夜空深邃,她與他是人群中兩尾逆流而上的魚,五指緊扣,相依相伴。
她知道,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個男子能如祁炎這般,給足她年少的歡喜與安全感了。
中元節,地官赦罪,禮佛之人會在城池中放水燈,讓那小小的蓮花燈將思念帶給逝去的先人。而若是信道,則會燃放天燈,讓天燈將祝福帶給天上的神明。
京都城房舍眾多,為防火患,官府不許百姓在城中燃放天燈,祁炎便帶著紀初桃上了一艘提前準備好的小船。
船夫應是祁炎麾下的親衛,見祁炎牽著紀初桃上船,恭敬地道了聲:“少將軍。”
便老實地去船尾撐船了,並未打擾二人相處。
蒼穹如黛,舟楫破水,滿河的蓮燈便也隨著漣漪起伏飄蕩,恍若星河流淌。
小船便在一路蓮燈星火的陪伴下,順流而下,朝京都城郊的曠野緩緩漂去。
紀初桃坐在船頭甲板上,見祁炎從船艙中取了紙糊的天燈和筆墨等物出來,便好奇道:“我聽聞民間百姓會將心願寫在天燈上,天燈飛得越高越遠,心願便越能實現,是真的麼?”
船頭一沉,祁炎在紀初桃身邊坐下,將筆墨遞給她:“殿下試試。”
紀初桃道:“你不寫麼?”
“我不信天,隻信自己。”祁炎道,語氣中帶著初見時的疏狂意氣,格外迷人。
他吹燃火折,點燃天燈,熱氣將燈脹得鼓鼓囊囊的,仿佛隨時會脫手飛去。
祁炎的臉上鍍著火光,沒有去看燈上寫了什麼字,而是側首凝視著興衝衝落筆的少女,溫聲問道:“殿下寫了什麼心願?”
紀初桃落下最後一筆,眺望岸邊火樹銀花,燈火燦然,深吸一口氣道:“祁炎,你看這大好河山,繁華秀麗如斯,怎不令人心馳神往?出了宮,認識了你,我才真正意識到一個帝姬的責任,明白父皇和大姐拼了命也要守護的江山,究竟是什麼……”
天燈將紀初桃的臉頰映得明麗萬分,她道:“今夜天燈三願,一願山河永壽,盛世太平;二願家人平安,無病無災,三願……”
頓了頓,她臉頰飛紅,看著祁炎輕而認真地補上:“三願有情人朝朝暮暮,終成眷屬。”
水波浩渺,月映蓮燈,祁炎心尖驀地一顫,手掌一松,剛寫好的天燈晃晃蕩蕩升起,飛向天際。
“真的飛起來了!”紀初桃將手搭在眉間,極力仰望,彎眸笑道,“祁炎你看,好高啊——”
祁炎哪裡還有心思看燈,抬手撐著下颌,滿心滿眼都是她無憂明媚的笑顏。
流螢飄飛,夏蟲鳴唱,紀初桃並未發現岸邊曠野裡蹲了幾十條祁家軍的身影。
與此同時,其中放風的下屬眼睛一亮,指著河心飛起的那盞天燈道:“宋副將你看!少將軍點燈了!”
早在幾日前,祁炎便命宋元白將一整條街的天燈都買下了,提前用推車運送到空曠之處,隻為今日此時的驚喜。
陷入感情中的男人還真是可怕,竟無師自通般,想出這等空前絕後的妙招。
宋元白已經能想象,百千盞紙燈從曠野升騰飛起的時候,船上的兩人會是如何情深似海、如膠似漆了。
不由忍住酸意,拍了拍滿衣兜的瓜子殼,站起身手搭涼棚,而後吩咐身後的幾十名下屬:“去,一起點燈!給咱們殿下造一片燈海!”
河中,小船靜謐,水波粼粼。
祁炎曲起一條腿,眸色深沉如墨,凝望著他放在心尖上的少女道:“殿下想守護,現在的大殷?”
紀初桃將視線從天際收回,有些詫異於祁炎突如其來的這個問題。
“當然想。即便能力有限,但我始終是長公主呀!”紀初桃看不透祁炎深不可測的眼波,隻笑道,“我希望有朝一日,長姐的治理能得到天下人認可尊崇,希望這個國家再無戰亂餓殍,也希望君臣之間沒有猜忌嫌隙,功臣有賞,百姓有歸,得一個真正的盛世太平。”
她用溫軟的話語,說著盛世太平的宏願,那樣柔弱,又那樣偉大。
祁炎嗓子幾番滾動,眸中似有墨色流淌,半戲謔半認真,揚著鋒利墨黑的眉問她:“若是臣欺騙過殿下呢?”
“你?怎麼會?”紀初桃仗著夢境的預示,撲哧一聲道,“就算所有人背叛本宮,也不可能是你。”
雲開見月,有溫柔的光灑了下來。
“炎兒,你有沒有遇見一個人,即便全天下都辱你罵你,他也會義無反顧的相信你?”
十六歲那年,祖父彌留之際的話猶在耳畔。隻是此時想起,心中卻再無怨懟不平。
“孩子,你心中沒有信仰啊。”
“不,我找到自己的信仰了。”
祁炎低喃,而後一手撐著甲板,一手輕輕按住紀初桃細滑的後頸,將她的頭壓得微微前傾。
他俯身側首,閉上眼睫,在紀初桃驚訝卻包容的目光中,帶著沉甸甸的愛意捕捉了少女的唇,吻住了他此生的“信仰”。
由淺入深,輾轉熱烈。
幾乎同一時刻。
曠野星垂,流螢飛舞,先是幾盞、幾十盞,繼而成百上千的天燈自岸邊飛起,升騰,晃晃蕩蕩點綴在黑藍的夜空中,散成一片光的海洋。
第55章 宮亂 需要爹去提親嗎……
一吻畢, 水波潋滟,目光漣漣。
千百盞紙燈飄飛在夜空中,如星辰, 似星火,倒映在流水中, 與月華、河燈交相輝映, 匯聚成一條橙黃溫暖的光河。
這麼多盞燈同時燃放, 瑰麗而神秘, 如若不是恰巧集體祈願,便隻有可能是某人特意安排。
紀初桃還未來得及平息急促的呼吸,看到滿河倒映的天燈, 不由仰首驚喜道:“你讓人放的燈?”
她和祁炎放的那一盞,都不知道飄去何方了。
祁炎眸中情-欲未散,伸手攬住紀初桃, 將她的腦袋強勢地按在自己肩上, 問道:“好看麼?”
這便是默認了。
“好看!”紀初桃抵著祁炎寬闊硬實的肩,怕他因為自己帝姬的身份而刻意鋪張勞累, 便笑了笑,“祁炎, 即便你不費心做這些,能和你在一起,本宮就很開心了。”
祁炎身上落著一層溫暖的光,將她攬得更緊。
他憶起被送去公主府伊始, 紀初桃問他是否願意做家臣, 那時他說:“那要看殿下,能給臣什麼好處?”
其實祁炎想要的很簡單,拋卻那“天生反骨”“寇賊之後”的打壓與猜忌, 得一份真正值得生死相託的信任。
而他一直渴望的東西,紀初桃掏心掏肺地給了他。這種最赤誠的歡愉和信任,足以撫平所有的暴戾和不甘。
想到此,祁炎屈腿坐在船頭,道:“臣生性貪婪,想要的從來不是一份溫吞淺薄的感情,若能讓殿下刻骨銘心,愛得更深些,便是傾盡所有又何妨。”
祁炎素來不信鬼神之力,今夜卻甘願為她燃燈千盞,渡厄納福。而她許下的那些願望,無論社稷、紀家或是愛情,他都會一一為她實現。
哪怕不擇手段,披荊斬棘。
一夜盡興而歸,從船上下來時,宋元白和侍從已在岸邊等候多時。
“祁炎,有點事兒。”
大概覺得擾人雅興太不厚道,宋元白抹了抹鼻尖,朝紀初桃露出一個歉意的笑來,這才附在祁炎耳邊幾番低語。
紀初桃隻隱約聽到了一句“那邊的人來了”,猜想祁炎應該是有什麼緊急的事要處理,便溫聲道:“你去忙罷,本宮的車馬就在坊門前,走幾步就到了。”
說這話時,她心口滾燙,唇上仍殘留著酥麻的感覺。還好岸邊燈火昏暗,可以遮掩她過於緋紅的臉頰。
祁炎面容冷峻英挺,隻有望向紀初桃的時候才稍稍柔軟些,伸手極其自然地將紀初桃鬢角的一縷碎發別至耳後,低聲道:“我去買些宵食,再送殿下回府。”
紀初桃的安危,他從不假借他人之手,定要親自護著。
好在宋元白等侍衛很自覺地背過身去,目不斜視。紀初桃抿唇微笑,壓抑不住心底的雀躍,輕輕點了點頭。
祁炎去買宵食的時候,一旁守衛的宋元白瞄了紀初桃幾眼,忽而笑道:“殿下要做好準備。”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紀初桃疑惑:“什麼準備?”
“自然是做好被祁炎糾纏一生的準備。”
夜風清涼,天燈寥落,宋元白曲肘枕在腦後,靠著岸邊的垂絲柳樹道:“祁家男人皆是‘英雄難過美人關’,認定了一個人便至死不休。而祁炎比他祖輩更甚,又狠又專情,即便將來殿下後悔,也甩不掉啦!”
“狠”和“專情”二詞從祁炎多年的好友兼下屬嘴裡說出來,別有一番震撼。
回憶與祁炎的種種,夢裡夢外皆是天定良緣。紀初桃撲哧一笑,反問道:“本宮為何要後悔?”
她說得坦率認真,宋元白反倒一愣,拿不準她對祁炎的計劃知曉多少。眼睛一轉,打了個哈哈道:“也是!殿下與祁炎情比金堅,是臣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