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次醒來時,紀初桃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面對侍婢哭腫的眼睛,她睜眼的第一句話便是:“祁炎呢?”
“祁將軍已無大礙,在雜院中歇著呢。”挽竹吸了吸鼻子,哽聲道,“殿下都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多少先照顧自己的身體才是。”
紀初桃隱約記得昏厥前太醫說,祁炎的胸骨斷了,怎麼可能沒有大礙?
她不放心,掀開被褥強撐著下榻,咬唇道:“伺候本宮穿衣,本宮要去看看他。”
宮婢輪番勸說她先躺下休養,但紀初桃執拗不肯,宮婢們沒有法子,隻好依她所言。
紀初桃腳還疼著,坐著轎輦到了雜院門口,說什麼也不肯讓侍從跟著進去。
她還有很多話想對祁炎說,不想讓別人在場。於是便揮退侍從,自己瘸著腿,扶牆一點一點挪至祁炎的房門前。
祁炎的房門開了一條小縫,未曾關緊。紀初桃從縫中窺探了一眼,未曾見到祁炎的身影,想著他應該在裡間榻上躺著,興許還昏迷未醒……
便定了定神,伸手輕輕推開門,一跳一跳地蹦了進去。
而後一愣。
裡邊靠窗的小榻上,祁炎赤著上身,正低頭給自己胸部纏繞繃帶。淡薄的春光透過窗紙灑在他的身上,鍍著一層暖玉般的光澤,也照亮了他脖頸上懸掛著的黑色墨玉……
和夢裡一模一樣的,黑色獸紋墨玉。
第40章 窮奇 那殿下夢裡,還……
“此乃我隨身玉佩, 意義非凡,贈與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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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大婚之時,祁炎說的那番話越發清晰。
初桃怔怔地站在原地, 一時既震驚又心悸。
震驚的是之前祁炎騙她說沒有玉,心悸的是夢裡那些混著眼淚的旖旎畫面, 終究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
她說不出此時是什麼感受。
抗拒?好像又不是。
害怕?又說不清是在怕什麼。
隻無端覺得腦子唰地一片空白, 心跳如鼓, 雙腿綿軟乏力, 杏眼直勾勾望著赤著上身的矯健雄軀,忘了挪開視線。
祁炎倒是不慌不忙,平靜地取了純白的裡衣披上, 略微遲緩地系好衣結。
他雖受了傷,但恢復能力極佳,耳力也不遲鈍, 紀初桃一靠近小院他便察覺了動靜。原本是要藏起窮奇玉, 然而轉念一想,終是蜷起想要摘玉的手指, 選擇按兵不動。
祁炎喜歡紀初桃,所以有些東西注定不能再隱瞞下去。
若是紀初桃不在意窮奇玉, 那一切難題都會迎刃而解;而若紀初桃和她大姐一樣,忌憚這塊玉的存在……
他剛舍命救過紀初桃,這是個絕佳的坦誠時機。念在這份恩情,便賭一把她不會傷害自己。
祁炎幾乎是抱著亡命賭徒的心態, 將窮奇玉暴露在身前, 沉靜的外表下一顆心懸著,等待裁決。
紀初桃的反應不在預計之內,既沒有生氣質問, 也沒有驚慌忌憚。
紀初桃隻是怔怔地扶著門框站著,眼眸中泛著秋水般的光澤,不知在想些什麼。
片刻,她抿了抿唇線,拖著傷痛的腳慢慢地蹦跶了過來。
紀初桃雖然在意那塊墨玉,但此時,祁炎的傷明顯比那玉更緊迫重要。於是她摒棄雜念,輕輕在祁炎榻邊的月牙凳上坐下,仔細斂好裙裾,問道:“聽聞你胸骨斷了一根,怎麼樣了?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小將軍為何不躺著,起來作甚?”
她說話總是不疾不徐的,尾音上揚,貴氣中帶著幾聲撓心的清甜,問了一連串,卻沒有一個字提及他頸上的墨玉。
面對她,祁炎總是不自覺收斂了所有的鋒利,答道:“已經接好骨,不礙事了。”
“骨頭斷了又非是脫臼,哪能接好就不礙事的?”至少得躺上十數日,養個百來天才能好罷?
紀初桃想著,不放心道:“你……你給本宮看看傷處。”
祁炎想了想,將剛穿好的裡衣解開,露出了大片胸膛。
結實隆起的左胸上,一顆小小的朱砂痣點在心口,綴著的墨玉有著和夢裡一樣的古怪紋路,像隻猙獰的獸。
紀初桃將視線從玉上挪開,落在他纏了繃帶的傷處。
祁炎胸口固定了夾板,大概是為了防止呼吸牽引傷處而產生劇痛。紀初桃看著都疼,傾身靠近些許,想要伸指觸摸他的繃帶,又不敢,蹙著眉歉疚道:“怎麼可能不礙事呢?”
她喃喃,又抬起頭來,呼吸很輕很軟,“抱歉,祁炎……”
紀初桃是真心實意地感到歉疚,自從祁炎來了她身邊,就總是在受傷。
她不知道,有些傷是祁炎故意為之,而有些傷,又是他心甘情願代為受罪。
祁炎望著她,目光漸漸柔軟,忍不住恃恩生驕,做了他長久以來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他抬臂,修長的大手輕輕揉了揉三公主的發頂,低聲說:“戰場上刀劍無眼,早傷慣了,這點小事算不得什麼。何況臣說好要貼身服侍殿下,但還是讓殿下受傷,該道歉的是臣。”
紀初桃驚奇於他話裡的溫度,顧不得計較他揉亂自己頭發的事,道:“就算傷慣了,也是會痛的呀。”
祁炎微微失神。
所有人都當他是英雄,要求他無堅不摧,唯有紀初桃拿他當個人,憐憫他放浪形骸下的這具血肉之軀。
“對不起……”失神之際,少女輕軟的聲音再次傳來。
“殿下無須自責。”祁炎稍稍矮下身子,與垂頭喪氣的紀初桃平視。
紀初桃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道:“這句道歉不是為墜崖之事,而是為上元之夜……”
她主動提及這事,祁炎反倒有些意外。他還以為,酒後亂性的紀初桃不會認賬呢。
“那晚,本宮不該一氣之下親你,故意捉弄你……”祁炎為了她幾經生死,她卻還顧及什麼“長公主的尊嚴”而欺負他,想想都覺得過分。
在山洞裡相依為命的那個夜晚,她便打定主意,若是能化險為夷,她一定要開誠布公地和祁炎談談,認錯化解嫌隙。
紀初桃道:“本宮以後不會如此了,還請將軍忘了那晚的事。”
祁炎道:“怎麼忘得了?”
甚至,食髓知味,夜夜入夢。
他聲音很低,紀初桃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未曾聽清,便微微側首:“你方才說什麼?”
祁炎喉結吞咽,半晌道:“無甚。”
他換了話題:“若說道歉,臣也有一樁舊事要向殿下坦白。”
“什麼?”
“去年在獄中,臣讓殿下去慈安寺中取一重要物件……”
祁炎頓了頓,“其實那東西根本不重要,是臣故意拿來試探殿下立場的,若殿下打開了盒子,將情報告知大公主,臣則會視殿下為敵手。”
說完,他便抬眼望著紀初桃,密切地盯著她細微的神色變化。
這是祁炎欠她的道歉。他做好了準備,便是紀初桃再失望再慍怒,自己也得受著。
然而紀初桃隻是微微一笑,輕松道:“你是說這事呀。”
“殿下不生氣?”祁炎問。
紀初桃道:“本宮早知曉了。那時你與長姐嫌隙正深,本宮貿然去接近你,是個人都會起疑的罷?原先還有些擔心,你會用那東西做文章,但回去的途中一想:真若是重要的東西,你也未必敢冒這個險讓本宮去取,既是無傷大雅的物件,試探了便試探了。”
祁炎默然。
以前他覺得紀初桃是心機做作,相處久了,方知她是真的溫柔純淨。
知世故而不世故,最是難得。
仿佛卸下一個重擔,祁炎墨黑的刀眉一揚,問道:“殿下就沒有別的話要問臣?”
當然有。
那塊玉……
紀初桃思忖了一下,還是小聲問道:“你為何要騙本宮,說沒有墨玉?”
“臣也想問,殿下因何知道臣有墨玉?”見紀初桃紅唇輕啟,祁炎仿佛看穿她想法似的,提前道,“殿下可別說‘是從別人那兒聽來的’,這塊玉,壓根沒有外人知道。”
啊,竟是這樣麼?
難怪初見那日,在花苑中詢問墨玉,他會那般警戒抵觸……這可要怎麼解釋?
紀初桃甚是心虛苦惱了一陣,而後反應過來,抬起杏眼道:“是本宮先問你的,小將軍先回答了,本宮再答。”
她當真是一點虧也不肯吃。
祁炎極低地笑了聲,說:“這玉是護身符,若給外人瞧見,會有災禍。”
其實何止是護身?便是化作利刃顛倒乾坤,亦有可能。
紀初桃將信將疑,問道:“那本宮方才瞧見了,豈非會給你惹禍?”
她的眼眸幹淨澄澈,沒有一絲陰謀盤算。祁炎道:“殿下不是外人。”
低沉純厚的嗓音,像是耳邊低語,心湖微漾。
紀初桃驀地一熱,別開視線,手指捻了捻袖邊道:“那如果……本宮是說如果,小將軍有了妻子,會否將此物贈予她,當做……”
她眼睫幾番顫動,方很小聲地問:“……當做定情信物?”
祁炎一怔,隨即揚眉笑道:“臣若有了心儀的女子,必鋪十裡紅妝,備豐厚聘禮,將此玉雙手奉上。”
說這話時,他的眼睛一直看著紀初桃,腦中想的也是她。
那灼人的視線與夢中重合,紀初桃才平靜不久的心跳又不聽話的亂蹦起來。
“殿下還未回答臣,為何如此在意臣的佩玉?”祁炎低啞的聲音打斷了她混亂的思緒。
是啊,從未示人的佩玉,她是如何知道的呢?
“興許是做夢夢見的呢。”紀初桃說一半留一半,也不算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