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炎的心情,好像又莫名好起來了呢。
紀初桃低著頭將纖細的指尖擱在火堆旁取暖,身體重新暖和起來,心裡也暖洋洋的。
雨停後,山野裡連最後的一點聲響也沒了。
漫無邊際的沉寂夜色中,呼吸都變得擾人心境。紀初桃索性抿了抿唇珠,尋了個話題:“那時在崖上,小將軍是否找到了‘天石’的蛛絲馬跡?”
祁炎眸色微動,似笑非笑道:“殿下怎知,臣有收獲?”
“你遲疑了一瞬。而且你行軍經驗豐富,既是發現了斷崖處有詭異,便不可能撲空。”
紀初桃也是方才靈光乍現,忽然想到的。她看著祁炎,“若你真的空手而歸,刺客不會多此一舉,來刺殺你我。小將軍,能否告訴本宮,你到底在崖上查到了什麼?”
提及此事,祁炎眼裡跳躍的火光漸漸冷了下去。
見瞞不過紀初桃,他抱臂靠著嶙峋的石壁,問道:“殿下見過彈弓麼?”
“彈弓?”紀初桃想了想,誠實搖首,“宮裡不許有這些玩意兒。”
祁炎隨意撿了個開叉的小樹枝,示意道:“斷崖上有樹木被伐的痕跡,腳步凌亂,應是有十來人將樹木彎折栓上繩索,做成類似彈弓的簡易投石機。他們提前將韌勁極強的樹縛住,彎至地面,隻需砍斷繩索,便能利用樹的巨大反彈力將巨石射出,落在桑田中。如此大動靜,即便事後清理過,也會留下諸多痕跡。”
躬桑禮需提前一月清場,闲雜人極難混入山林做這些,也就是說,構陷長姐的人畢竟有禁軍做內應……
紀初桃恍然:“難怪在山上,你要騙本宮說沒有查到消息。因為你怕本宮身邊的禁軍裡,藏有歹人細作。”
明白了前因後果,紀初桃對祁炎越發佩服,同時心底的憂慮更甚。
能在禁軍裡埋下內應之人,定是位高權重、不可小覷。大姐要面對的敵人,比她想象中更為危險。
想到這,她的聲音也低落下去:“小將軍,會有人找到我們麼?”
Advertisement
距離下午墜崖都過去好幾個時辰了,她怕自己腿傷了,會連累祁炎一直困在這兒。
“會。”祁炎的聲線在空蕩的山洞裡顯得低沉無比,解釋道,“下了雨,懸崖湿滑陡峭,援軍無法直接從崖頂山路下來,需繞遠路,故而要多些時間。”
最遲天亮,即便援軍沒有趕到,祁炎也會將她安全帶出去。
“林子裡會否有野獸?”她又問。
“臣獵過虎狼,不怕。”祁炎道,他房裡至今還掛著十六歲那年獵來的雪狼皮。
紀初桃極其信賴他,輕輕“唔”了聲,纖長的眼睫一眨一眨的,已有些困倦。
祁炎將烤好的鷓鴣肉取下,仔細剔除燒焦的翅尖部分,將剩下的肉遞到紀初桃嘴邊,撐著下颌低聲道:“殿下吃些東西再睡。”
開春鳥獸最是肥美,鷓鴣油滋滋冒著肉香,紀初桃的確餓得不行,當即不再推辭,接過一隻烤鳥嗅了嗅,小口抿了起來。
她雖然沒說話,卻隻取了一隻烤鳥,剩下的那隻無論如何也不肯要,要留給祁炎吃。
小小的鷓鴣烤熟後還沒巴掌大,而且沒有鹽和胡椒調味,紀初桃隻吃了一口,眼圈兒便漸漸紅了。
祁炎撕咬著剩下的那隻鷓鴣,忽然聽到少女低低的抽氣聲,瞥眼一看,紀初桃眼睛和鼻尖都紅紅的,一邊流淚一邊機械地咀嚼著烤肉。
見到紀初桃強忍的淚意,祁炎隻覺心都要裂開。
他顧不得吃,有些措手不及,沉聲安撫:“殿下不怕,臣在這。”
紀初桃搖了搖頭。她不是在害怕。
“太、太難吃了……”紀初桃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哽咽道。
“…………”祁炎收回手,心虛地別開視線。
不知過了多久,肩頭一沉,是紀初桃撐不住睡意,靠在他的肩頭淺淺睡去。
她手裡抓著吃了一大半的烤鷓鴣,眼角還殘留著些許湿意。
祁炎保持著身形的平穩,擦幹淨指尖的油膩,用手背輕輕碰了碰紀初桃湿潤的眼睫。
沒有調味的肉有股難聞的腥味,祁炎向來對吃沒有什麼要求,行軍最艱苦時為了續命,比這更難下咽的也曾吃過。但紀初桃不一樣,她是山珍海味、錦繡堆裡養出來的姑娘,頭一遭吃這些,定是委屈壞了。
盡管如此,她也不曾有絲毫驕縱脾氣,隻是擦幹因反胃而不自覺淌出的淚水,一小口一小口逼迫自己繼續進食,不給祁炎添麻煩。
夜靜且長。
祁炎眼眸晦暗,喉結幾番滾動,終是微微側首,用臉頰蹭了蹭她柔軟的發頂,頭一回嘗到了名為“心疼”的滋味。
天剛蒙蒙亮,紀初桃被祁炎喚醒了。
火堆已經滅了,隻留下些許餘燼。祁炎道:“殿下的扭傷不能再拖下去,趁著天亮,我們需從谷底出去。”
他的視線落在紀初桃紅腫的足踝處,聲音沉了些許:“臣背著殿下走。”
說罷,他撩袍單膝跪下,背對著紀初桃蹲下-身。
山林陡峭復雜,又剛下過雨,光是走出去都要去了半條命,遑論還要背著另一個人?
紀初桃有些擔心祁炎的體力,畢竟他又是跳崖又是照顧自己的,已經很費神了。
想到此,她伸手摸了根樹枝做拐杖,勉強撐著站起,裝作輕松的樣子呼了口氣:“本宮能自己走的。”
祁炎皺眉:“殿下受傷,腳力不如臣快,若是刺客追上,恐後患無窮。”
紀初桃果然嚇著了,丟了拐杖,乖乖趴上祁炎的背。
祁炎反手託住她的身子,起身時悶哼一聲,呼吸有瞬時的粗重,明顯有些艱難。
紀初桃有些緊張,細聲問:“本宮太重了,是嗎?”
祁炎額角掛著細碎的冷汗,徐徐吐出一口濁氣,竭力讓聲音恢復平靜:“不重,殿下比臣去年獵到的一頭小鹿還輕。”
他說的是實話,問題不在於紀初桃,而在於他從昨晚就一直隱瞞的……
為了證明自己的說法,祁炎甚至往上顛了顛紀初桃,託穩了些,很是輕松的樣子。
“這都是什麼奇怪的譬喻?”紀初桃哭笑不得,伸手環住了祁炎的脖頸。
祁炎的肩背寬闊,而骨骼硬朗。他反手背著紀初桃時,堅硬的肩胛骨微微突出,步履顛簸中,硌得她胸部略疼。
她紅著臉沒吭聲,很奇特的感覺。
但落在祁炎身上,卻是另一種感受。
她的身子很軟,以前就感受過了,腰肢盈盈一握,卻從沒有哪個時刻像此時一樣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前胸貼後背,有著和男子截然不同的柔軟。
積雨順著林間的葉片滴落,青苔滑膩,碎石崎嶇,需要走得很小心。祁炎不敢去想背上的柔軟是什麼,不敢去留意噴灑在頸側的、少女的呼吸。
他呼吸沉重道:“殿下說說話吧。”
紀初桃伏在他肩頭,軟軟地應了聲,想了個話題:“從前小將軍徵戰時,可曾遇過危險?”
“很多次。”祁炎答道。
“也一個人在荒野趕過路麼?”紀初桃聊著,竟也勾起了對他過往的興趣。
她想要了解祁炎的一切,不是從夢裡窺探,而是用自己的眼睛、耳朵真真切切的去感受眼前的他。
祁炎低低“嗯”了聲,背著她朝著晨曦升起的方向行去,回憶道:“有一次與北燕大戰,死了很多人,後來下大雪,臣和僅剩的親衛走散,馬也死了,又要急著將情報傳回己方,便一個人在雪地裡行走,忽然之間,便什麼都看不見了……”
“啊……”紀初桃驚呼了一聲,“為何會失明?”
“雪盲。人在蒼白沒有邊際的雪地裡走太久,就容易受刺激失明。”祁炎淡淡解釋。
他語氣平淡,紀初桃卻是難掩驚心動魄,環在他脖頸上的手緊了緊:“那你的眼睛……”
“後來好了。”
“那,你那時害怕麼?”
“嗯,怕眼睛會一直瞎下去。”祁炎平靜地袒露了強硬外表下的內裡,似是低低一笑,“但這次不怕。若臣瞎了,殿下就做臣的眼睛。”
紀初桃忙去捂他的嘴,嚴肅認真道:“不要胡說八道,你不會有事的。”
柔軟的指尖碰上微微幹燥的唇,一觸即分。
祁炎有了一瞬的恍神,強撐住身子,將她背得更穩些,沉沉道:“嗯,不會有事。”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連紀初桃都撐不住飢渴,渾渾噩噩之際,他們總算看到了來自密林盡頭的曙光。
“三殿下在這!”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有人大聲叫道:“項統領,找到他們了!”
項寬……
是大姐的人來救他們了麼?
紀初桃脫力地伏在祁炎背上,迷迷糊糊睜開眼,隻覺光線刺眼,一群模糊的人影湧了上來,爭先恐後地將她接了下來,撫上早就備好的擔架之中。
“她腳踝有傷,輕些……”祁炎的聲音啞得可怕,好像遠在天邊,又好像近在耳畔。
隨行而來的太醫滿腳泥濘,提著藥箱就地診治。
紀初桃神志模糊,仍努力睜開眼,越過擁擠侍奉的人群搜尋祁炎的方向。她知道祁炎比她更累,更需要照料……
高大的少年依靠在樹幹上,垂著頭喘氣,凌亂垂下的發絲遮擋了他的眼睛,看不清神色,唯有嘴唇白得可怕。
他像是完成了夙願似的,身子緩緩滑下,撐著湿冷的地面坐下,而後嗆咳一聲,嘴裡噴灑出的點點鮮紅刺痛了紀初桃的眼睛。
“祁炎……”
他唇上有血。
紀初桃倏地瞪大眼,撥開侍奉的禁軍和太醫,滾下擔架喚了聲:“祁炎!”
可是她的力氣實在太小了,聲音也細得一掐即斷,眾人沒有聽清她在說什麼,隻慌亂地扶起她,試圖將她重新放回擔架上。
他們說了什麼,紀初桃一個字都聽不清,耳畔一陣聒噪的噪音。她紅著眼,用盡全身力氣推開太醫的診治,一字一句道:“本宮命令你們……去救祁炎!”
眾人這才發現,獨自靠在一旁的祁炎似乎比紀初桃更為嚴重。
太醫前去查看了一番,而後倒吸一口涼氣:“祁將軍你這……怕是胸骨都斷了,竟撐了這麼久,不知斷骨有無扎入肺腑。”
聽到這話,紀初桃恍然:難怪昨夜他不肯脫衣裳,難怪他讓自己陪他說話……他需要分散注意力,不去想肺腑中灼人的疼痛。
紀初桃又急又悔,眼前一黑狠狠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