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想強闖,我娘伸出一把寒氣逼人的刀子,他們就罵罵咧咧走了。
屋子裡的糧食幾乎要吃完了,娘準備去地窖裡再搬些出來。
翠姐姐就是這時候來的。
「阿福,阿福你在嗎?你家有吃的沒有?能不能給我些?」
翠姐姐哭得很可憐,我透過小孔看見她頭發亂糟糟的,一點兒也沒了平常好看的樣子。
「阿福!我就知道你在,你家是不是還有吃的?給我些吧,翠姐姐往日對你最好了,是不是?」
「我要得不多,就要一個餅子,就一個!」
翠姐姐發現了小孔,也發現了我。
她豎起一根指頭,湊近了小孔,睜著充滿紅色的眼珠,貪婪地往屋子裡望。
「阿福,你今日吃什麼了?翠姐姐聞到味道了,給翠姐姐一些好不好?」
她努力聳動鼻子,粗大的喘息聲像某種動物一般。
這樣的翠姐姐我害怕,想說的話直接卡在了嗓子裡,發不出一絲聲音。
「你為什麼不給我?!我待你那麼好!為什麼?!快給我!」
9
門被拍得哐哐作響,明知她進不來,我還是忍不住後退了兩步。
「我家沒有吃的,你去別人家吧。」娘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我身後,穩住了我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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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姐姐頓了頓,然後哭了出來:
「林嬸嬸,我們家真的沒法子了,那些人趁著天黑搶了我家,家裡值錢的能吃的都被搶走了。我爹和我哥都被打傷了,現在還躺在床上。」
「林嬸嬸,我真的沒法子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請你給我些吃的吧。」
「我知道林嬸嬸是個好人,求你了。」
翠姐姐哭得撕心裂肺,但是娘卻沒有一絲松動,甚至捏緊了手中的刀:
「我家沒吃的了,沒有東西給你。」
哭聲戛然而止,出現的是翠姐姐她娘的聲音:
「林家的!你真是黑了心肝,活該一輩子命苦的貨!虧得我們往日對你們那麼好!現在一點忙都不肯幫!」
「你是個爛臉命賤的寡婦!你女兒就是個傻子!」
我的耳朵被娘捂住了,隻能聽見門口的人還在咒罵不停,最後還不解氣似的踹了兩腳。
人剛走,娘就抱著我去看那個小孔。
翠姐姐和她娘身後還跟著好幾個男人,其中就有翠姐姐說的她躺在床上的爹爹和哥哥。
翠姐姐似乎感受到了,她轉過頭,看向我的眼神充滿恨意,嘴裡說著要弄死我們。
「看見了嗎阿福?做事不要衝動。這樣亂的時候,她們母女兩個怎麼敢出門?如果今天門打開了,娘和阿福都會遭殃的。」
我轉身埋在娘懷裡,娘說得沒錯,翠姐姐是個壞人。
那麼好,那麼溫柔,肯跟阿福一起玩,給阿福零嘴兒的翠姐姐是個壞人!
「娘,人本來就是壞的,還是變壞的?」
傻子兩個字在我腦子裡盤旋,有些模模糊糊的東西似乎在變得清晰,這大概就是張阿婆說的,人越長大眼睛就越厲害,能看透人心。
她可以罵我,但是不能罵我娘。
我討厭翠姐姐,討厭翠姐姐她娘,討厭她們一家。
「阿福,人心是復雜的,我們能做的就是保護好自己。」
不一會兒就有許多人陸陸續續來到我家門口,有人跪地磕頭,有人威脅破口大罵。
「原先翠丫頭說我還不信,看來這娘兒倆真有吃的!」
「可不是嘛!不如咱們直接……」
「噓,夜裡再來,咱們人多。」
翠姐姐他們沒要到吃的,於是逢人便說我家還有吃的,在生死面前,人人面目可怖。
原本阿娘是打算讓我去睡地窖的,夜裡可能不會太平。
卻沒想到晚飯時外頭突然亂了。
「快跑啊!山賊進來了!快跑!」
「縣令呢?官兵呢?縣令跑了!救命啊!」
「我的兒子!救救我兒子!我跟你們拼了!」
阿娘手一抖,叫我趕緊去地窖,自己飛快跑去把房門打開。
地窖關上的那一刻,光徹底熄滅了,我靠在阿娘懷裡,死死握著那把拆豬刀。
阿娘的手捂在我的嘴巴上,不讓我發出一點聲音。
「媽的!這家也沒人,看來是跑了,哈哈哈,跑出去也是死。」
「這家還有些吃的,全都帶走,你們再仔細搜搜還有沒有人。」
10
他們的動靜實在不小,我聽到家裡的小罐子小瓷碗都被砸在了地上,家裡的箱子櫃子都被粗暴地掀開,我們家好像成了他們可以不顧一切尋寶的場所。
而我們就是他們要找的寶藏。
「你說這鎮子的人是不是傻?那縣令都跑了,還守著呢?」
「縣令是跑了,一個膽小如鼠的家伙,但是那縣丞沒跑啊,他一家老小都在,咱們進來的時候他還守在門口呢,被一槍刺了個透心涼。」
「嗐,那縣令能跑哪兒去?外頭早就亂了,出去也是個死。」
「你別說,這鎮子裡還有不少姑娘呢,我可是好久沒碰女人了,嘿嘿嘿。」
「誰說不是呢,你說她們傻不傻,晚上還出來。剛剛他們抓住的那個小丫頭可真水靈,聽說是一家子呢,咱們快去,不然人都玩死了!」
兩個人似乎是走了,好一陣兒都沒了聲音。
我剛想說話,娘又把我的嘴巴捂上了。
這已經是我第二次待在地窖了,這次是和娘一起,和娘一起我就不怕了。
「看來是真的沒人,真不知道頭兒這麼謹慎幹什麼,快走吧。」
那一天起,我和娘就住在了地窖。
眼前一直是黑漆漆一片,也不曉得外頭是白天還是晚上了。
想說話的時候,我和娘就隻能趴在對方耳邊小聲地說。
地窖裡不能點火煮飯,我們也不敢點蠟燭,生怕什麼時候就被人發現了。
一開始還能吃果子,吃糕餅,還有娘煮好的雞蛋。
之後我們又開始生吃蔫了的菜,有些苦澀無比,一咬下去,臉都能皺成一坨。
但是不吃不行,不吃會餓的。
娘腌的肉幹直接吃很鹹,撕下一小口就得吃一大口餅子,那餅子為了不放壞,沒用多少水,幹幹巴巴的,牙都要咬掉。
好在娘還炒了不少的面,香香的,面面的,偶爾能咬到芝麻,再喝上一小口水,就是很飽肚的一餐。
水囊裡的水我們都是省著喝的,到後來就隻能把嘴唇沾湿了。
我應該瘦了很多,摸著臉頰兩邊都沒肉了。
娘瘦得更厲害,我抱住她好像抱住一捆幹柴。
那群人一直沒走,偶爾還會闖進我們家裡拿走一些東西,他們大笑著,說著又抓住了多少人,又殺死了多少人。
地窖裡的味道越來越難聞了,吃喝拉撒都在這裡解決,幹草、草木灰,還用上土都蓋不住味兒,但是我也習慣了。
我睜著眼睛,卻什麼都看不見,或許這就是瞎子的感受吧。
偶爾我會想起張阿婆,張阿婆一家還活著嗎?她腿腳不好,也不知道有沒有藏起來。她的寶貝小孫子是不是也餓瘦了?
我還會想起翠姐姐,那些山賊說抓住的人是翠姐姐一家嗎?可是他們家那麼厲害那麼壞,應該不是他們吧?
雖然翠姐姐很壞,但是我無比希望被抓住的人不是她。
那些平時提著刀賣肉的人呢,他們對著山賊也能提起刀嗎?也不對,他們隻敢拿起刀來嚇唬買肉的客人。
還好小乞丐早就跑了,不然他可沒有地方躲,也沒有吃的藏起來,可能第一天就會被山賊殺掉。
但是這些沒人能給我們答案,我隻能窩在娘的懷裡,一遍一遍摸著小金鎖。娘說了,戴上長命鎖就會平平安安的,希望我們都能平平安安的。
11
已經連續好多天上頭都沒有聲音了,娘偷偷打開了地窖,刺眼的陽光迅速在黑暗之中佔據了地盤。
實在是太安靜了,甚至連鳥叫聲都沒有。
娘轉過頭看我,我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娘這才慢慢開始往外挪。
地窖關上那一刻,又隻剩我一個人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娘才打開了地窖。
家裡的屋子已經是一片廢墟了,就像城東的破廟一樣,等我走出去一看,整條長街上都是如此。
門框破敗,毫無人煙,街上多的是漆黑的血跡殘屍,斷箭焦木,一片虛無。
「真是一群山賊。」
娘又回去了地窖,拿出了幾個土豆子,生火之後埋在了下頭。
跳躍的火舌舔舐著幹燥的木柴,這樣滾燙的溫度是在那個小小的黑黑的地窖裡感受不到的。
我一直期待著可以走出地窖,但出來之後卻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和娘好像走入了一個更大更光亮但是充斥著危險的地窖。
「娘,我們留下來嗎?」
從一出生我就生活在這裡,有娘,有張阿婆,有翠姐姐,還有小乞丐和鎮子上每一個人。
我從沒想過離開,這讓我心裡升起恐懼,和過去的每一次都不一樣。
酸澀,迷茫,還有不安。
我隻能緊緊抓住阿娘的手。
「不行,阿福。那群山賊說外頭已經亂了,他們都逃走了,說明這裡已經不安全了。」娘拿起剪刀,把我的頭發剪得短短的,又去別人家裡撿了衣服回來給我套上,「不管去哪裡,隻要我們在一起,總會有一個家的。」
那群山賊原先住在西邊的山上的,所以娘決定帶著我向東走。
我背了一個包袱,娘帶了兩個,就這樣我們離開了一直生活的鎮子。
從前我的世界隻有鎮子這麼大,從來沒有出去過,現在出來了,卻好像一直沒有辦法停留。
白天我們一直在趕路,晚上藏在林子裡或是大山邊上睡覺。
我仿佛從未見過娘合眼睡覺,但是她永遠有本事,我一覺睡醒,娘總能找到吃的。有時候是兩個野果,有時候是烤熟的小小的鳥雀。
越走我就看見了越多跟我們一樣的人,沒人說話,也沒人靠近,都謹慎地看著對方,又默契地朝著一個方向走。
有時候走在前頭的人就突然停下來倒在地上,然後再也沒有起來過。
也有人走著突然大哭,然後轉身往回走了。
這時候我才對「亂」這個字有了新的感覺,不僅是我們的鎮子,我們走過的村子、鎮子、小城都空無人煙。
看不見那些身穿官服的老爺,也看不見穿著衣裙的漂亮姐姐,甚至我這樣的小孩子,張阿婆那樣的老人,翠姐姐那樣的少女都是少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