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不僅不喜歡翠姐姐,還不喜歡嬸娘,每回嬸娘說要幫忙又或是送什麼東西,我娘都會拒絕。
「可是娘不喜歡,阿福也不可以喜歡。」娘摸了摸我的頭,從懷裡拿出一個小金鎖掛在我的脖子上,「你翠姐姐來給你送一回糖餅,滿鎮子上的人現在都該知道了。她回回都說家裡唱戲要叫你們這些小孩兒去,你們哪個人去過呢?阿福,你還小,但是你也該懂了。」
我娘又絮絮叨叨說起來,說我們剛來的時候嬸娘知道她是寡婦,就瞧不上她,直到看見我娘臉上的疤,感受到我娘的臭脾氣,嬸娘才突然變成了一個好人。
她家的東西不好收,往往是東西還沒送出去,鎮子上的人就在說哪家要佔她家便宜了。
我娘說她家跟我們是不同的,一錠銀子擺在面前,她家的人都不會去撿,反倒會送給旁人,然後笑眯眯地等所有人都知道。
「她們缺的不是銀子,是名聲。」
「她們與我們不是一路人。」
我聽得迷糊,大概明白了嬸娘一家不是好人,可總覺得自己分明得了好處。
「翠姐姐也是?」
娘把小金鎖放進了我的裡衣,朝著我點頭:「你翠姐姐不是小孩兒了,她跟她娘一個模子。」
「那這餅還吃嗎?」我看著那一疊餅子,想到要丟,心都開始抽痛了。
娘用力按了按我的眉毛,拿起兩張餅,她一張,我一張:「吃!這是咱們換來的,沒吃白食兒!」
張阿婆常說人活得久了,眼睛會越來越有用,能分清豺狼虎豹和人心。或許,等我再長大一些,我的眼睛也會有用,也能分清了吧。
風總是來得突然,我突然明白了我娘說的,我們這樣的人,活著便很艱辛了。
那天正午還沒到,外頭突然吵得很,好像所有人都在跑,都在叫,都在喊,比正月放爆竹還叫人害怕。
「阿福,若是有事就躲到地窖裡去等娘,千萬不能亂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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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每晚睡前都會跟我說一遍,我記得很清楚。
我掀開地窖的入口躲進去,啪嗒一聲,是地窖入口的木柴和草垛子落下來的聲音。
每晚我抱著娘睡的時候,我都能聽到我娘的心跳,可我現在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我想我娘了。
地窖裡的味道不好聞,堆了太多東西了,味道像是要把人溺死。這裡還很黑,總讓我想起張阿婆說的深山裡的惡鬼,翠姐姐說的夜裡吃人的小孩兒。我縮在角落一動不敢動,哭也不敢哭出聲。
早知道今日不要娘出門就好了。
早知道跟娘一起出門就好了。
6
「阿福?阿福,醒醒,娘回來了。」
娘拿著燭臺,摸了摸我的臉:「阿福做得很好,很乖。」
我撲過去緊緊抱住她,入手卻是黏膩的觸感:「娘?」
「外頭下雨了。」娘說著吹滅了蠟燭,窸窸窣窣脫下了衣服給我擦手,「娘換身兒衣服,阿福等等,一會兒跟娘一起出去。」
原來,世道真的亂起來了,外頭早就在打仗了,今天是附近的山賊趁機作亂打到了鎮子。
我們鎮子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雖然山賊打跑了,但卻把我們的知縣嚇得不輕。
知縣大人我見過,一個有胡子的老頭,時常抱著他的孫子在街上玩,穿上了官服看起來倒是神氣精神些。
據說他是年歲大了才從這裡考上科舉的,去天子腳下轉了一圈兒,末了又回到這裡做了個小官。無功無過,慢慢也到了今天的位置。
「阿福,出去吧,一會兒就有官兵來了。」
娘的手好冷,冷得她直打哆嗦,可是她一步也不停,拉著我往外頭走。
那群山賊真是可惡,家裡被翻得亂糟糟的,石子街周圍的商戶更是,攤子全被掀翻,但是卻沒一個人去收拾。
「今日起,所有人不許進出鎮子,一旦抓到,當叛賊處置!」
人群頓時像水滴子甩進了油鍋裡,但礙於上頭站著拿長槍的官兵,這油鍋就變成了冒著熱氣的滾水。
我站在人堆裡,四面八方的聲音都在朝我湧來。
「這麼嚴重?不讓出城的啊?」
「那怎麼行的哦,我們一家老小吃什麼啊?天爺啊!」
「別說了,還是命要緊,今日那山賊可是抄著真家伙來的,好些人被砍傷了,那血濺出去老遠了,城門關了好啊,至少山賊進不來了。」
「啊?還死人了?」
「可不是嘛,咱們的官老爺臉都白了,一把年紀直哆嗦。我看啊,要是仗打起來,他第一個跑!」
「不會吧,他祖宗十八代都在這兒,能跑到哪裡去?」
緊張恐懼的氛圍在鎮子上蔓延,官兵驅趕,所有人都皺著眉頭悶著頭往家走。
冷風掠過,娘的手就像是冬日的雪一樣冰涼。我搓了搓娘的手,卻始終感覺不到暖意。
「林肉娘子,你們在家小心些啊,夜裡把門都鎖好。你那個刀,就放床頭。」張阿婆搖著頭念叨了兩句,摸出兩顆糖,又放回去一顆,「阿福,要聽你娘的話,要乖乖的,知道嗎?」
我搖了搖頭,沒接那顆糖:「阿婆拿回去給弟弟吃,弟弟喜歡,阿福是大孩子,阿福不吃。」
張阿婆也沒有強求,弓著腰回去了。
「娘,官老爺會跑嗎?」
鎮子裡的小孩兒都怕官老爺,大人也怕,隻要見著人穿官袍的人,他們的腰都要彎得低一些。
但大人也說,隻要官老爺們都還在,鎮子就還在。
鎮子還在,家就還在。
方才人群裡有人說官老爺會跑,我害怕,也想知道如果官老爺跑了,我們這些人是不是也要跟著跑。
看著自己身上的肉和兩條小短腿,我開始發愁了,我跑不快,跟不上可怎麼辦?早知道平日少吃些了。
「娘也不知道,但是如果要跑,娘一定會帶著阿福。」
我抱著娘,下定決心要少吃些了,少些肉才不會拖累娘。
7
減肉的計劃還沒開始就被我娘識破了,她甚至還特意把肉剁得細細碎碎的,炒過後夾在餅子裡端到我面前,我一邊咽口水,一邊聳動著鼻子聞香味兒。
「吃吧,你不吃就沒力氣,到時候可就跑不快了。」
我娘說的能有錯嗎?肯定沒有錯!
實在太好吃了,餅給煎得脆脆的,肉汁兒把裡頭的餅子浸透,肉末混合著小鹹菜,一口一口,一點也不膩!
我胖墩墩的,娘卻很瘦,但我們兩個都吃得很多,今日娘卻隻吃了一個餅子就不吃了。
「娘生病了嗎?怎麼不吃?」
我娘點點頭:「娘胃口不好,阿福替娘吃完,等娘好了,再跟阿福一起吃餅。」
自從那日回來,娘就病了,這病也一直沒好,她的身子總是很冷,怎麼也捂不暖和。
如今的街上已經沒人走動了,大家都把門關得緊緊的,躲在自己家裡。
我和娘也是。
娘在窗戶上破開了一個小孔,我就從這個小孔看看外頭。
第三日,外頭還是沒人,隻有一排排的官兵走來走去,他們兇神惡煞,拿著刀,舉著長槍。
第五日,那些別處來的乞丐出現了,他們在街上四處搜尋吃的,偶爾能找到一些爛果爛菜葉。
小小的動靜在長街上異常明顯,一群乞丐湧過去,餓紅了眼一般,他們好像搶食的惡狗。
第六日,城裡的百姓也出來了,他們都弓著腰縮著身子,想去買米買面,但是鋪子都關了,一無所獲。
當晚,長街上有了動靜。
我和娘透過小孔,一絲光亮也沒看見,黑夜裡有人歡呼,有人倒吸涼氣,一陣動靜過後又安安靜靜了。
第七日天亮,我才發現不少鋪子都被人撬開了,全是賣米面吃食的。無一例外,那些鋪子都沒有人住。
「天殺的,哪個該死的臭貨敢動你大爺的鋪子,要被大爺抓住,看不把你打死送官!」
有人跑到長街上哭天喊地,然後被趕來的官兵訓斥回去了。
這些人我知道,他們有銀錢開個不大不小的鋪子,都是自家人在忙活。鋪子小,住不下人的。
而這些,鎮子上的人也知道。
「好多人家已經沒吃的了。」娘嘆了一口氣,摸了摸我的臉,「好像是有些胖了,今日起就少吃些吧。」
我娘說的不會錯的,娘給多少我就吃多少。
晚上睡覺的時候,娘摸出了菜刀,讓我睡到裡頭去。
「娘,他們會來我們家嗎?」
我心裡害怕,想和娘一起躲去地窖去,地窖黑,但是有娘在我就不會怕。
娘沒同意,娘說現在他們不會來的。
娘說得沒錯,第七日的晚上,外頭動靜更大,但卻沒人來我們家。
「現在不到時候,有些人總覺得銀錢比吃食要緊。」
但是第八日晚,我們家門口來了人。
敲門聲不大,仿佛怕人發現一般,我和娘不打算理會的,但那敲門聲不停,娘隻好拿著菜刀過去了。
「林肉娘子?我是張阿婆。」張阿婆的聲音都在抖,在黑暗之中忽高忽低,「我給你和小阿福拿了些餅子,扛餓,等我們走了,你悄悄拿回去,別被人知道。」
8
我揚起笑臉,在這個屋子待了好久了,我已經好久沒碰到外頭的人了。
「阿婆,你家吃的夠不夠?阿婆不要餓著了。」
「阿婆有吃的,小阿福要乖乖跟著你娘,知不知道?」張阿婆的聲音泛著笑意,被人催促了兩聲又說了兩句,「小阿福,阿婆在餅子底下放了一顆糖,你用水化開喝,別一天吃完了。」
門嘎吱一聲開了,娘塞出去小半截煮過的豬肉條:「張阿婆,謝謝你,家裡沒吃的了,隻有之前剩的肉,不多,還沒臭,您不嫌棄的話拿回去吃。」
「這,這怎麼好啊,那多謝你了,你們小心些,我先回去了。」
張阿婆走後,阿娘才把籃子拎回來,那餅子摻了不少粗糧,看上去並不精細,但阿娘說張阿婆現在還能勻我們一些,實在是不容易了。
天亮時,長街上無人的鋪子都被撬開了,不再隻是賣吃食的。
鎮子變得好奇怪,白天毫無人氣,夜晚充斥野獸。
娘沒說話,隻是日日把那些刀打磨得鋒利無比。
「阿福,這把小刀你拿著,本來想在你生辰給你的。」
那是一柄小小的拆豬刀,和阿娘的刀一模一樣,隻是更加小巧,在刀面上還有一個小小的福字。
在我心裡,娘在拆豬肉時像女將軍一樣厲害,我也想跟娘一樣,所以無數次想讓娘教教我。
娘總是說還沒到日子,不肯讓我碰。
「娘,我也可以拆豬了嗎?」
娘點點頭,把刀塞到我手裡:「不要讓任何人看見。阿福,要記住,隻有活著才能和娘永遠在一起。」
「娘也希望阿福用到這個刀是為了拆豬。」
鎮子上的食物越來越少了,鎮子上出來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想要吃的,想要填飽肚子。
一群人走到城門口,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飛箭射死了。
山匪仿佛摸準了時候,來得越加頻繁。
那些人嚇得魂飛魄散,留在原地的屍首也沒人敢去收屍。
大家開始借糧了,十米的布匹,沉甸甸的首飾,往日這些讓人豔羨的東西卻沒人在意。
也有人來我家借糧,但我們一點都沒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