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有人看向我的時候,娘就會沉默地亮出一柄殺豬刀。
若是有人找到什麼吃的,所有人便像當初肉鋪下搶食肉渣的野狗,像鎮上那群乞丐餓極了的乞丐。
我們沒有家了,這個時候,我們都是乞丐,都是野狗。
我現在也是個小乞丐了。
「阿福!是你嗎阿福?」
「林娘子!你們還活著!」
有個老乞丐突然衝到了我面前,一張老臉流下了兩行淚來。
是張阿婆!
12
「阿婆?」
張阿婆身後還跟著她的大兒子,張阿婆跟我說話的時候,他就背對著我們看著其他人。
「阿福,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阿婆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張阿婆摸了摸我的臉,「那群天殺的山賊不知道殺了多少人吶!他們就該被野狗啃食,被山鬼索命啊!」
見到了熟人,娘終於松了一口氣。
太久沒說話,喝的水也少,一開口聲音都是幹啞的:「張阿婆,鎮子上的人還有活著的嗎?」
隻一句話,張阿婆的眼裡就再次沁了眼淚:
「死了好些,活著的都跑了,我們走得慢,才碰到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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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還有翠翠,和她娘。」
我沒想到再次見到翠姐姐,她會是這副模樣,破爛玩偶一樣裹在衣服裡,臉上青青紫紫,還有一排排的牙印,一隻耳朵也被割了。
她的腿好像斷了一隻,右邊褲腿幹癟地垂在地上。
她也靠在她娘懷裡,不管她娘說什麼都沒有反應。
「翠翠是個可憐的,她家裡人都死了,就剩這娘兒倆。」
「翠翠被割了舌頭,心裡頭是存了死志,也得虧她娘拼死帶著。」
「哎,有時候這人活著未必是一件好事啊。」
見到我們,翠翠她娘突然衝了過來,她胸口極大地起伏著。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
「是你們!都是你們!你們為什麼還活著?!你們都該去死!你們都該死!」
「如果不是你們,我的翠翠不會遭罪,我的翠翠……我的女兒啊!」
我娘一把推開她,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哭到最後,再也不能發出一絲聲音。
翠姐姐她娘是鎮子上衣衫首飾最多最愛面子的女人,我娘卻是一柄宰豬刀賺錢連帶著把旁人嘴裡的好名聲都丟掉的人,可我卻覺得這時候她們好像。
翠翠她娘哭的時候,翠姐姐還是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林娘子,我們一道走吧,也好相互有個照應。」
我娘同意了,因為她帶著一個我,張阿婆家也有一個小孫子。
張阿婆有兩個兒子,剩一個兒媳婦,還有個小孫子金寶。加上我家和翠姐姐家,我們一共就是九個人。
九個人走出去,落在我們身上的視線都少了很多。
「阿福姐,為什麼翠姐姐不理我們?」金寶跟我一起走在最中間,他比我還矮一個頭,湊到我耳邊問。
從我們來之後,也沒見過翠姐姐動彈一下,說一句話。
翠姐姐她娘就拉了一個板車,把翠姐姐拖著走。
「翠姐姐病了,不舒服,金寶,我們不要去吵翠姐姐。」
金寶抓著我的手點點頭,他從前是個很調皮的小孩兒,得大人拿撥浪鼓哄拿糖喂才肯聽話,現在乖巧了很多。
「阿福姐,我想吃肉,你想吃肉嗎?」
我艱難地咽了咽口水,逃難的路上吃得太少了,別說吃肉,能不餓死就很好了。
每次出去找吃食的時候,我和金寶、大張叔還有他媳婦就留在原地。
張阿婆雖然老了,但是她認得很多東西,山裡的野草樹根在她眼裡都是寶貝。
我娘雖然是個女子,但實力剽悍,加上明晃晃的殺豬刀,還沒兩個人敢對上。
翠翠她娘也去,還拖著翠翠姐一起,從不肯把她丟下。
「她隻有那一個女兒了。」
小張叔是這樣說的。
13
他們找回來的東西全都扔在鍋裡,加一點點水,隻要能弄熟就行。我娘很拼很努力,但凡有人要搶食物或者偷襲,都會被她揮著刀趕走。
所以不管鍋裡的東西多難吃,我都會吃得一幹二淨,我得活,我娘也得活。
翠姐姐是唯一不肯吃的,她咬緊牙關,不管她娘怎麼灌怎麼喂,都不張嘴。
她娘就用手摳,捏開她的嘴,往裡倒。兩個人往往弄得一身狼狽,卻沒吃進去多少東西。
她們娘倆都犟,一個不肯張口,情願當自己是個死人,一個日日拖著板車找食,也要把人從鬼門關拉回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
這是張阿婆常念叨的話,也是她從說書先生那裡聽來的。
「打仗也就算了,怎麼還遇上了災年呢?這可怎麼活啊?」
沒人能回答她的話,但是找回來的吃食卻是一日比一日少,大家都瘦得一把骨頭,和其他人一樣。
偶爾我會覺得自己眼花了,人看人的眼神好像都是冒著綠光的。
我們不知道從前的皇帝是誰,更不知道為什麼會打起來,我隻希望這一切都快點結束,然後能和娘有個家。
張阿婆一家就住我們對面,翠姐姐和她娘就住旁邊。
「阿福,別睡。跟娘說說話,千萬不能睡,知道嗎?」
我大概是餓暈過去的,醒來的時候被娘背著。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娘身上都隻剩一把骨頭了,明明被人叫林肉娘子,身上卻一點肉都沒有。
我用手摸著我娘的骨頭,歪頭看見金寶也被他娘抱著,所有人都是眼眶紅紅的模樣,我的眼皮太重了,重到我根本睜不開,也張不開嘴回答我娘。
「阿福,吃吧,少吃一點。」
我們開始吃土了,張阿婆說這個可以吃,但這土可真難吃啊,一股土腥味兒,一進嘴就粘在舌頭上,沙沙的,很難咽下去,偶爾還會咬到小石子。
不過,總算沒有餓的感覺了。
就是金寶忍不住餓,總會吃很多,他娘一拿開他就哭,嗓子都哭腫了,隻好拿給他吃。
金寶的肚子慢慢鼓了起來,摸上去硬邦邦的,他也不吵著要吃土了,因為他肚子疼,但他沒哭,因為他沒力氣了。
那天大人出去找了一圈又一圈,偏偏一點吃的都沒有。
沒人說話,沒人哭,也沒有一點辦法。
「睡吧,睡著就不餓了。」
我大概是餓狠了,居然聞到了肉香!
那不是假的,有一伙人,他們給我們拿來了肉,一塊兒生的,血淋淋的,一塊兒烤熟的,噼裡啪啦冒著香氣。
他們大概是很有本事,這樣的時候了,看上去面色還不錯。
「拿去吃吧,現在有吃的可不容易啊。」
但是沒人去接,我娘也拿出了刀擋在我前頭。
「我要吃肉!我想吃肉!娘,嗚嗚嗚,金寶要吃肉。」
金寶醒了,看見肉,被饞哭了,他伸出手拼命想放到嘴裡,但是他娘抱著他哭,也不肯說話。
「爹、娘,金寶不想死!金寶想吃東西!我餓。」
最後大張叔還是接過了肉,切了一塊兒喂到了金寶嘴裡,金寶吃得很急,但是大張叔沒再給他。
巴掌大的肉,分成了好幾塊兒。
張阿婆沒吃,金寶她娘也沒吃。
金寶吃得很開心,大張叔和小張叔也吃了,但他們捂著嘴,吃進去的是肉,流出來的卻是眼淚。
娘接了肉,喂到我嘴裡的卻是幹巴巴的餅子:「阿福,不要說話,乖乖吃就好了。」
那是我娘藏起來的,貼身藏著,是我們最後的救命糧。
翠姐姐她娘沒接,所以金寶又多吃了一塊兒,他貪婪地吮吸著手指,問張阿婆那是什麼肉。
張阿婆摸了摸他的腦袋,看著點起的火苗:「是羊肉,金寶,是兩腳羊。」
14
天亮之後,大家都沒提起昨晚的事,但是那塊血淋淋的肉還在。
我知道今晚金寶還會吃上兩腳羊的肉。
那伙人就跟在我們後頭,不近也不遠。
他們白天也吃肉,吃得滿嘴流油,那香味兒能飄出去很遠。
他們也很大方,要是有人去找他們要,十有八九也能要到一塊。但我很好奇,他們的肉白天看著就要吃完了,但是第二天他們又能拿出肉來,好像永遠吃不完一樣。
那塊肉很快就被金寶吃完了,吃過了肉,他再也吃不下土了,整日吵著還想吃,怎麼都哄不好。
「阿福乖,不吃肉。」
娘不讓我吃,我就不看,白天我還是會吃土,到了晚上娘就會摸一點東西塞到我嘴裡。
但是那肉香味兒我怎麼也忘不掉,晚上做夢生生地餓醒了,於是我看見大張叔去了那群人的地盤。
「娘?」
娘也醒了,她捂住了我的嘴巴,緊緊把我抱在懷裡:「沒關系,阿福,什麼也別說,什麼也別看。」
天一亮,大張叔拿出了肉,比之前那塊兒還要大,金寶又吃上肉了。
這天之後,我娘就把我看得很緊,出去找吃的也帶上我一起,就跟翠姐姐她娘一樣。
於是,我們就變成了一群人,一起邊走邊找吃的。
草根樹皮這些早就沒了,就連能吃的土也不多了,我實在是太餓了,餓到不停地想起了我娘做的肉渣餅。
是不是我從前吃得太多了,所以現在老天爺才懲罰我沒有吃的?
我搞不懂。
翠姐姐就更難熬了,她本來就受了傷,又沒有吃的,現在就像是皮影人兒那層薄薄的皮,要不是還有起伏,就真像個死人了。
她娘的雙肩早就磨破了,路上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現在更是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翠姐姐,你別死,你還說要帶我聽戲呢。」
我湊到了翠姐姐身邊,我是真的想同她一起看一出戲。
「翠姐姐,我們一直都覺得你是鎮子上的仙女,仙女是不會死的,對嗎?」
翠姐姐的眼珠子轉了轉,在她娘激動的目光中張了張嘴巴。
這一個小小的動作也足夠她娘開心了,一個勁兒地在旁邊叫她的名字。
晚些時候,大張叔突然說在幾十米外的林子裡找到了一具臭了一半兒的大蟲屍體,等夜深了就去把大蟲切開,一人身上藏一點。
我娘的手藝他們是知道的,所以娘非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