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想要什麼,冠月,你為什麼要提醒我?」
「你會知道的,隨安,不要急。」
提著行李從梁冠月家裡搬出來的時候,他母親出來送了我,舉手投足還是很優雅,我卻隻覺得恐怖。
她對我說:「隨安,冠月是個藝術家,藝術是瘋狂的,不被理解的,需要犧牲的。」
我不想去看她的臉,將目光低下去,才發現她的脖子其實很松皺,隱約可見深深淺淺,大小不一的瘀斑。
梁冠月拽住我,平靜地看著她問:「你什麼時候才能過夠這種生活?」
「我的一生都是為了你,冠月,為了把你生父卑劣低賤的基因從你身上剝離出來。」
梁冠月頻頻點頭,輕聲說:「謝謝。」
他沒有反駁,也沒有憤怒,甚至沒有表情——我猜他已經不想就這些問題扯下去了,對他來說,這類問題就屬於「沒有意義的問題」,需要立刻停止思考,才能好過一點。
坐在他的車上,我不敢跟他說話,反而是他若無其事地問我:「你中午想吃什麼?」
「我都可以,聽你的吧。」
「牛排?」
「可以。」
這是一家很有特色的餐廳,店內被分成一個一個小隔間,用簾子隔住四周,封閉又曖昧。
牛排是放在厚鐵盤裡端上來的,滋啦滋啦地響,我伸手夾菜的時候,胳膊不小心碰到邊沿,燙得立刻縮了回來。
梁冠月卻突然碰翻了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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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燙了一下。」我抬起手來看看,小臂內側留下一塊胎記般的紅印。
他看了一眼,叫人進來換了杯子,坐到我身邊,把我的牛排端到他面前,細細地切成小塊。
「隨安,你還記得我昨晚給你講的事情嗎?」
怎麼可能不記得,我可能後半生都無法忘記這件事。
「那天晚上,那個老琴師對我母親說,我要在你臉上燙個煙頭,我要讓全世界都知道你是個 whore。」他低著頭熟練地切牛排,頭也不抬地問,「你知道我母親說什麼嗎?」
我不敢吭聲。
「她說,不要燙臉,冠月以後要成才的,我得陪他上電視上報紙,上領獎臺的。」他切好了牛排,放下刀叉看著我,手指卻靈活地在桌下點了點我腿間的嫩肉,仿佛在彈奏我,「她說,你要燙就燙這裡。」
他把切好的牛排推給我,甚至叉起一塊兒送進嘴裡:「隨安,原來人肉燒煳了,聞起來跟畜生是一個味道。」
我捂住嘴,看著面前七分熟的紅肉,忽然開始幹嘔,隻差一點就吐了出來。
他給我倒了一杯水,緩緩理順我的後背,溫柔地笑問:「隨安,你會不會是懷孕了?」
我詫異地抬起頭來看著他:「你不是……手術……」
「我說,你就信嗎?」
我的手不自覺地摸上肚子,寒意慢慢遍布了我的全身,我幾乎要發抖了。
「你簡直是個人渣。」
他笑了笑,又重復了一次:「我說你就信嗎,隨安?」
什麼意思?
他摸了摸我的頭:「隨安,我真的從來沒見過比你更笨的人。」
他站起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切自己那一份牛排,而後專心用餐,不說話了。
到底哪一句話是真的?
「別這麼看我,隨安,我有騙你的必要嗎?」他淺淺地看了我一眼,「你可以仔細回憶一下,我騙過你嗎?」
我低著頭,斟酌了半天,才說:「冠月,我知道你一定聽不進去,但你、你不應該把對你母親的恨轉嫁到我的身上。」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別揣測我,也別給我編故事。」他停下來看了我一眼,「我跟你不一樣。」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你當然可以恨我,因為你不欠我的,因為你是光,你是溫暖,是正義,是我的對立面。但我不是,隨安,我本來就是黑暗的一部分,我從來沒有恨的立場。」他看著我,平靜地說,「我寄生於醜惡,汲取醜惡滋生的養分,就沒有資格去抱怨醜惡腐蝕了我。」
「隨安,我有什麼資格去恨我母親?」他用餐巾擦淨了嘴,靜靜地看著我,「不是那些不堪的交換,我會有今天嗎?」
「可你根本不想要這些東西,冠月,別不承認,我對你這點了解還是有的。」我說。
「你說的對,隨安,我根本不在乎這些財富,沽名釣譽的藝術,聲望,還有皮囊,但是,」他頓了頓,繼續說,「但是,這些東西卻能讓我得到我想要的東西,比如安全,溫飽,比如明亮規整的屋子,幹燥溫馨的床,比如你。」
他說到我的時候,我的手抖了一下。
「沒有這些東西,隨安,我有機會認識你嗎?你會搭理我嗎?」他勾起一個笑,阻止我回答,「你不會的,隨安,但這很正常,你本來就應該去找跟自己更匹配的人,不要以聖人的標準要求你自己,不要心懷慈悲憐憫,就為了證明自己善良偉大不虛榮。」
「你在教育我嗎,冠月?我有點聽糊塗了。」我拄著頭,聽不明白他想說什麼。
「你當時跟我說什麼來著?你不會拯救我?」他輕聲發笑,「隨安,我當時差點笑出聲來你知道嗎?你有時候自以為是得有點可愛,你居然覺得我想讓你拯救我?」
「咱們倆誰救誰還不一定呢,隨安。」他聳了聳肩,「我根本好不了,隨安,我不需要你救,我隻需要你忍著,忍到我死了。」
「你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我問完了就笑了,擺了擺手,「行了,我又犯老毛病了,我又想跟你平等溝通了。」
「隨安,你不是經常跟我講平等嗎?但是人渣不會跟你講平等,暴徒不會,魔鬼不會。你的那一套在我們面前根本玩不轉,我們會搶光你的錢,踐踏你的自尊,折磨你的精神,玩爛你,讓你崩潰,讓你瘋掉,讓你巴不得馬上去死。」他口中說出的話這麼恐怖,卻伸出溫暖手掌,摸了摸我的頭,「我現在還不想這麼對你,隨安,但是你不要自投羅網。」
他是在對我說,別愛上他。
這是不是說明,他愛我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隨安,如果你非常想要一個答案,我可以告訴你。」他交疊雙手,用溫和的目光注視著我,「你問我愛不愛你,我可以告訴你,愛。你想的全部都對,佔有欲,破壞欲,性欲,這些全部都是。但是隨安,我也問你一個問題。」
我看著他,等他發問。
「一隻掉進泥潭裡的蘋果,你會去好奇它甜不甜嗎?」
我輕輕搖頭。
「那面對我這種陰溝裡的瘋子,你為什麼要去糾結我愛不愛你?」他挑了一下眉,笑了,「難不成我愛你,你就要愛我了?」
他不等我回答,繼續說:「不可能的,我了解你。你說對了一件事,隨安,我的愛是卑劣的,並不會因為愛的是你,就突然變得高尚了。我也不會因為愛你就對你溫柔,對你縱容,對你手軟,我不會因為愛你就放過你,不要以為你能利用這份愛,你要時刻記住,我是個瘋子。」
「冠月,你現在也在自我感動。」我笑著搖了搖頭,「雖然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說這些,但是你放心,我沒指望過你的愛,我甚至都沒指望過親眼看你死,我隻希望你死遠一點,越慘越好,越遠越好,永遠不要被我知道,從此以後在我的生命裡消失。」
「我會的,隨安,但不是現在。」他也對我笑,「我現在還不能完成你的小心願,但我可以給你一個小驚喜。」
第二天,梁冠月的演出定在某大學的禮堂,這裡是他的母校,不過也是他出名後才取得的學位了。
還沒到上臺的時間,他穿著我買給他的那件白襯衣,站在我身邊,柔和明亮的燈光灑在他身上,勾勒他好看的輪廓。
他是我見過最適合白襯衫的人,如果你不了解他,你會覺得自己看見了溫柔又悲憫的神,仿佛背後生出羽翼,潔白無瑕。
如果你了解他,像我一樣,你就會發現這種畸逆又窒息的美,禁欲下熊熊燃燒的欲望的火,完美到極致,竟然能看出一種殘忍來。
他在機場表明了我的身份,如今又帶我過來,應該是想公開我們的關系,用輿論把我綁住。
我抬起手對著記者的鏡頭打招呼,右手手腕上掛著一條細小的鑽石手鏈,很閃,襯得刺在皮膚他的名字也格外顯眼。
隻要他敢讓我上臺,我就敢揭露他對我做出的一切——嘉穎會來現場,眾目睽睽之下,隻要抓住時機,這就是我最好的機會。」
「隨安。」
我卻突然因這個聲音而僵在遠處,隻覺得渾身發毛。
「隨安,嚇傻了?談戀愛都不告訴媽媽,還說什麼集訓。」
「就是你一直講東講西,女兒才不願意跟你講的。」
我聽到自己咽口水的聲音:「爸……媽……」
我忽然咳嗽起來,梁冠月拍了拍我的背,我條件反射般揮開了他的手臂。
他的手懸在半空,靜靜地看著我。
「冠月,」我的嗓子有點沙啞,「我想跟你說幾句話,來得及嗎?」
逃生通道裡隻有幽幽的綠光,我的聲音很輕,卻還是有回聲。
「這就是你給我的驚喜?」我冷眼睥睨著他,「除了威脅,你還會不會點別的?我說你怎麼敢讓我回家,還讓我報警,你在這等著我呢?」
他靜靜站著,沒有回答。
「冠月,你真的好卑鄙。」我笑了一下,「我還不信了,你還能當著這些記者的面,把我們全家都殺了?」
他還是沒說話。
「梁冠月,你有本事,你不講理,你也不講法,」我冷冷地看著他,「你軟的不要,硬的不吃,好賴不通,油鹽不進,行啊,我也不在乎了,我跟你同歸於盡吧。」
他終於開口了,隻有三個字。
「現在嗎?」
我被他這種不鹹不淡的態度給激怒了:「梁冠月,你沒有愛人沒有朋友,我也不能有,是嗎?你爹死娘嫁人,我也得家破人亡?」
我從未想過我能說出如此惡毒的話來。
他靜默了一會兒,在黑暗中發出一聲恥笑:「隨安,原來你這麼恨我呢?」
我也嘲諷地冷笑:「我這怎麼是恨你呢?我隻是用你愛我的方式來愛你罷了。」
他看了一眼表:「我該去準備了。」
說完他拉開門,門裡的光透進來,他背對著我,停住腳步。
「隨安,你是我見過最笨、最自以為是、最自私的人。」
我留在黑暗裡,冷冷地笑。
至少我還是個人。
推開門,梁冠月已經上臺了,我擺不出笑臉,徑直越過了他。
嘉穎已經到了,此時坐在我父母身邊,見我來了就站起來迎我。
「親愛的你去哪了?把叔叔阿姨晾在這,是不是又偷偷去談戀愛了?」她絲毫不顧這裡是禮堂,還是咋咋呼呼的,「你為什麼要跟叔叔阿姨說你在集訓啊?」
我愣了一下:「什麼?」
「你都多大了,談戀愛還搞地下情啊?一個電話都不打,阿姨都擔心死你了,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都傻了!」她笑嘻嘻地衝我擠眼睛,「叔叔和阿姨可是立刻買了機票,來看看能讓你這個乖乖女叛逆一把的男朋友到底靠不靠譜!」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感覺自己好像聽不懂中文。
「你、你讓我爸媽來的?」我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嘉穎,你是怎麼想的,你怎麼不跟我商量一下?」
「我給你打電話了,你沒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