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隨安,李作家,」他走過來,離我近得讓我下意識往後退,「別給我編故事。」
我此時真像一隻反應遲鈍的呆頭鵝,直到他從行李裡抽出一件白襯衫,劈頭蓋臉地丟到我頭上,我都沒什麼反應。
「穿,沒人稀罕看你。」
「你不是不喜歡我這樣穿嗎?」我小聲嘟囔。
「穿,還是不穿?」
「穿。」
我一顆一顆去解襯衫的扣子——這件襯衫是我給他買的,小扣都是木質的,打磨得很光滑,袖口兩顆還可以刻字,都刻了 L,我對他說,右邊是李隨安的李,左邊是梁冠月的梁。
那時他對我說,換一下吧,左邊離心髒更近一點。
我解開兩顆扣,套頭穿上,全身都是洗滌劑的香味。
「睡覺。」
我很聽話地手腳並用爬上床,用被子遮住一半的臉,他摸了摸我的頭頂,躺下來按滅了燈。
「冠月,我睡不著。」黑暗裡,我輕聲說。
「怎麼了,你怕我?」
「不是,我睡不著,你陪我聊聊天。」
「隨安。」我能感覺到他側過身來看著我,「有話直說。」
我也轉過去,臉對臉地看著他:「你小時候就住在這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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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他頓了頓,「我十五歲才來德國,住地下室。」
我真是連地下室的地字都不想聽到。
可我還是輕聲問:「為什麼?」
「本來是來投奔我外祖母的,結果發現我外公已經帶著一個德國女人跑了。沒有工作籤證,滯留了一陣子,就變成非法移民了。」
他停下來,看了我一眼:「還聽嗎?」
「嗯,我不困。」
「那時候我母親在這裡做女佣,我父親是園丁,他不會德語,幹不了別的。我們一家三口住在地下室裡,還挺寬敞,除了潮一點,暗一點,並沒什麼不好。」他把兩手墊在腦後,看著天花板,不知道是不是在回憶,「這家主人當時是個六十來歲的鋼琴師,他自己的琴行在全世界都挺有名的,最開始我的鋼琴就是他教的。」
沉默了一會兒,他再度轉過來,面對我:「沒什麼好講的。」
這明顯隻是故事的冰山一角,可我不想追問什麼,以免又因為說錯哪句話而自討苦吃,於是小聲說:「那就睡吧。」
我的本意是了解故事的全貌,或許就能借此攻破他的防線,但他不願意給我這個機會。
夜裡,我聽見一聲奇異的響動,像是橡皮刮過湿玻璃,又像是動物受了傷,我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屋子的四壁包著軟牆,隔音卻似乎出奇地差。
這聲音十分痛苦,卻又夾雜著些許的歡愉,聲音的主人聽起來幾乎崩潰,卻又糾結著停不下來。
我在黑暗中驚恐地瞪大雙眼,因為我清楚地意識到,這個聲音,屬於那個優雅的女人。
梁冠月也醒著。
他一臉平靜地看著我,片刻,他伸出雙手,捂住了我的兩隻耳朵。
然而這聲音還是分外清晰和突兀,我們就這樣在黑夜中詭異地對視。
他就著掩耳的姿勢將我緊緊地摟進懷裡:「睡吧隨安,我們明天去住酒店。」
「冠月,我們得報警,這是家庭暴力!」我揪緊他的領子,「國外對這個很重視的,你得幫幫你媽媽。」
他在沉默中低頭看我,忽然拉著我跪坐在床上,取下床頭牆面上的那幅掛畫,畫的背後竟有一個三指寬的小洞,昏黃的燈光投射進來。
我也終於找到了聲音的來源。
他拉起我,推著我的背把我抵在牆上,逼我順著那個小洞窺視隔壁房中的畫面。
優雅的女人被拴住四肢,擺出怪異又痛苦的姿勢,奇形怪狀的道具填滿她的身體,像器物一樣門戶大開地供男人享用,年輕男人揪著她的頭發粗暴地蹂躪她的身體,仿佛她是一塊破爛的布。
隻有潮紅的臉孔和瀕死的吟哦證明這還是一個活人,她卻好像在笑一樣。
我捂住嘴巴,不知道是怕自己喊出來還是怕自己吐出來。
「冠月,」我不想再看了,他卻扶住我的腦後,「冠月,放過我,我快吐了……」
我忽然想起上一次,我也是這樣跪著,身上穿著他的白襯衫,他也像這樣在我身後,一次次把我卷進洶湧的欲海。
但此刻的他是如此淡定,連在我耳側的呼吸都不亂分毫。
他沒有碰我,我卻覺得比上一次還要痛苦,還要折磨。
忽然,男人抬起頭,朝這邊看過來,正對上我的眼睛。
他還保持著動作,卻衝著我緩緩地笑了。
「啊!」
我渾身一個激靈,身體電擊一般地癱軟下去,跌進梁冠月的懷裡,揪著他的袖子發抖。
「冠月,我、我……對不起……我……」
我跪坐在床上,不受控制地哭了出來,不僅如此,我甚至失禁了。
他按開床頭燈,隔了兩秒才明白我在說什麼,沉默地用被子裹住我,自己抱起弄髒的床單和毯子,往門口走。
打開門,男人就站在門口,面帶笑容,我差點嚇得暈過去。
梁冠月沉默地越過他,他卻看著梁冠月手中湿掉的床單,不懷好意地笑。
我不知道他跟梁冠月說了什麼,不過梁冠月沒搭理他,隻是關上門。
他回來的時候,我還裹在被子裡,像一隻白白胖胖的春蠶。
「真出息啊李隨安,嚇尿褲子了。」他開玩笑的時候也不笑,「就你這耗子膽還想殺人呢?」
「他今天跟我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我看著他,問。
「他問我是不是把你嚇尿了。」
這話粗俗至極,下流不堪,我從沒聽他說過。
他紋絲不動,我卻結巴了一下:「不、不是剛才,是在客廳的那一句,就是你要我罵他那一句。」
他看著我,忽然勾出一個莫名其妙的笑來:「他問我,我也會像捆牲口一樣捆著你嗎?」
他摸了摸我的頭,溫柔地說:「我也會的,隨安,鎖鏈和繩子有什麼差別嗎?」
我一忍再忍,還是問了出來:「為什麼?」
他沉默地看了我半天,才開了口。
「我來德國的第三個月,突然被告知可以舉家從地下室搬上來,而且還可以跟著主人學琴。那時候最高興的就是我母親,她說要我好好學,學好能夠出人頭地。」
他說到這裡忽然笑了一下:「學琴很苦的,隨安,我有時偷懶就會挨打。母親會用抽條的樹枝狠狠打我的背,隻會腫,不會出血,也不留疤。我從那時候起整天都穿白衣服,希望有人能注意到我身上一道一道的血印子,但是沒有。」
「那個時候我爸給我撿了隻小土狗回來,我特別喜歡,當時我休學了,沒辦法,念不起,德語不好,也沒人跟我玩。我母親特別討厭這隻狗,她覺得我不好好練琴,後來我長大才明白,她討厭的其實是我爸,她覺得我爸沒本事。」
「後來有一天我去參加一個比賽,我沒名次,其實我覺得我彈得挺好的,但是,就是沒有。」他緩了一口氣,又說,「我回家以後,我母親給我端了一鍋肉湯,她說要我吃下去,就可以永遠跟我的朋友在一起。」
我心中咯噔一下。
「那時候我還沒有現在這麼瘋,隨安,我不願意,母親就打我,她說我不聽話,她是為了我好,她不想打我,不想懲罰我,可是我太不聽話了。」
「我吃了,隨安,你不是問過我,我的狗滋味如何嗎?我不知道,我全吐了。」他面無表情地看我,無視我的驚恐,「從那以後我就很聽話了,拼了命地練琴,比賽也能拿獎了,能賺獎金了。」
「那時候我母親對我挺好的,她說她為我驕傲,我爸說,我一直都是他的驕傲。可是你知道嗎,隨安,有一天晚上,就在這間屋子裡,就順著剛才那個洞,我看見了剛才你看見的那一幕。」
我張張嘴,卻如鲠在喉,什麼也說不出來。
「六十歲的男人其實不行了,所以他更要換著花樣地折磨女人。結果,隨安,我母親居然就那樣抬頭看了我一眼。」他甚至笑了一下,「當時她身上穿著的就是你剛剛發現的那條下流的裙子,第二天她把這條裙子拿過來,要我掛起來,掛在床頭。」
「她說,冠月,好兒子,乖寶貝,你要看著這條裙子,知道媽媽為你受了多大的苦,遭了多大的罪,媽媽為了你什麼都願意做,你是媽媽的驕傲,你一定要出人頭地,你要有出息。」
「老琴師說,樂師、評委、大賽主辦方,隻要能幫得上我的人,就能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他說我母親是個人盡可夫的女人,可笑的是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他還說我是個廢物,靠自己連比賽都獲不了獎的廢物,那個時候我一推開家門,隨安,滿屋子都是那個味道,像野獸一樣的,男人惡心的味道。」
「我是想要結束這種生活的,我想拯救我的家,我的家人,可是晚了,我爸沒多久就發現了這些事,他們大吵一架,我母親罵他窩囊廢,我爸開了老琴師的車,那天下著大雨,他德語又不好,又沒有認識的人,身上也沒錢,也不知道他能去哪。我想跟著他,可是他跟我說,冠月,你要保護爸爸,你要保護爸爸最後的自尊。」
「我爸是在橋上出車禍死的,雨大路滑,對面還開了遠光,結果撞上了一輛運輸建築材料的大貨車,整個車子都從橋上掉進河裡,第二天快中午才撈上來。聽警察說,鋼筋順著右眼扎進去,把腦袋都扎穿了。」
「後來我得了好多獎,賺了錢,出了名,我不想讓我母親嫁給那個琴師,我有能力了。可他們還是結婚了,她說她習慣了,甚至那老頭死了以後,她又找了這個年輕的,她上癮了。」
他講完了,回過頭來看著目瞪口呆的我:「李隨安,李作家,這樣的故事你寫得出嗎?」
「冠月,我……」
我寫不出,我連想都不敢想。
所以他才會說要我做他的一條狗,聽話地永遠跟他在一起。
所以他才一直穿著白襯衫。
所以他從不展示自己獲得的榮譽。
所以他一直戴著那副沒有度數的眼鏡。
所以他要銬住我,囚禁我。
所以他不沉迷,他克制,所以每一次,我想用身體去跟他討點便宜的時候,他才會那麼厭惡,甚至厭惡得恨不得殺了我。
所以他才會對我說:「洗幹淨,全都是那個味道,我看你不僅習慣,你還上癮了。」
所以……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頭疼,心又淤堵得想吐。
「冠月,我不知道……」
「隨安。」他突然露出了一個很諷刺的笑容,「你這是什麼表情,你被我打動了?」
「什麼?」我忽然愣住了。
「我的悲情童年,慘淡青春,跟你有一點兒關系嗎?就因為我很苦,很慘,這些人對我做的事情不對,所以我對你做的事情就對了嗎?就有道理嗎?」
我的心在他譏诮的笑容裡一點一點往下沉。
「我剛才,」我睜著無神的眼睛,自言自語地喃喃,「我剛才……冠月,我剛才……」
「你剛才,隻差一點就被我洗腦了,隨安。」
他看著我,把我摟過去揉我的頭發:「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