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不在我手上,我怎麼接。
我還想說幾句,但我媽已經有些不滿了:「你這是什麼態度啊,隨安,談戀愛是需要瞞著我們的事情嗎?」
我扶著額頭,覺得頭暈:「行了媽,您別添亂。」
想到我剛剛衝動之下對他說的那番話,竟覺得有點諷刺。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過頭走向舞臺,甚至很不體面地脫掉鞋爬了上去。
可能看我是他的女伴,居然沒人攔我。
我走到他身邊,他沒抬頭,正用手細細地撫摸琴鍵。
「對不起。」
「不要到舞臺上來。」
「冠月,我……」
他抬頭看著我,面帶微笑,聲音很溫柔:「這位觀眾,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請您回到您的座位上去。」
現場的記者估計把這當作打情罵俏的小玩笑,居然輕輕笑起來。
我無言無語,再站下去也沒有意義,隻好說:「等你演出結束我們再說吧。」
我坐在座位上——這個位置是他特意給我挑的,並不是最好的位置,隻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也是坐在第二排,第 14 座。
禮堂裡坐滿了他的後輩,更多是他的粉絲,當然是女粉多一些,她們膚色面貌各異,卻都洋溢著幸福憧憬的笑容。
我曾經也是這樣的嗎?
我偏過頭去問嘉穎:「你說,她們喜歡他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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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得帥,有才華,又有錢,體貼溫柔,完美呀!」嘉穎刻意壓低聲音,卻還是很興奮,「你喜歡他什麼?」
我自嘲地笑:「我也不能免俗。」
演出開始了,他先彈了第一曲,簡單打了招呼,再一首一首地彈下去,絲毫沒有被我影響,反倒是我心煩意亂。
「嘉穎,我有事情要跟你說,你別嚇到。」
我該坦白了,事情的發展已經完全超出了我能控制的範圍。
我側過臉看著嘉穎,她正在看臺上,過了一會兒回過頭來:「嗯?親愛的你要說什麼?」
我看著她,忽然有點恍惚。
「沒什麼,」我搖了搖頭,輕聲說,「我不知道你這麼喜歡聽鋼琴。」
我能感覺到她在看我,可我沒回頭。
我該怎麼面對她呢——她看梁冠月的眼神,我從沒見過,那個眼神復雜又空洞,讓我不知道如何描述。
「隨安,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居然因這一句話冒了冷汗,雖然我不知道,這句話的背後是什麼。
「你能找到這麼好的幸福,我真的好開心啊!」她靠在我肩上,笑眯眯的,那麼自然,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我的錯覺。
演出很順利地接近尾聲,梁冠月站起來,走到舞臺中央,向觀眾鞠躬行禮。
臺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請允許我用英語進行接下來的講話,臺下有個小家伙,她聽不懂德語。很高興回到我的母校,在這裡,我度過了我的大學時光,雖然那個時候我已經二十七歲了,比這所學校留級最久的同學還大上兩歲。」
眾人輕輕地笑。
「我十五歲才開始學琴,其實非常晚。教我的人是我的繼父,而鼓勵我的人是我的母親,他們一起,造就了今天的我。」他頓了頓,繼續說,「幾個月前,我遇到了一個女孩,跟她墜入了愛河。她就像一支百合花,清新,堅強,嫵媚又充滿生命力,跟她在一起時,我有好幾次差點巴不得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
「她今天就坐在臺下,第二排第 14 座,她是在一次演出上認識我的,當時她就坐在這個位置。她和大部分女孩一樣,總是喜歡糾結我是否愛她這個問題,但她又和其他女孩不同,盡管我不能告訴大家,是怎樣不同。」他看著我,說「我真想把她永遠留在我身邊。」
人群響起輕微的騷動,輕嘆,或是失望的低呼。
他該不會要求婚吧?
誰給他的自信,讓他覺得求婚對我來說是個驚喜?
他手中有個巴掌大小的盒子。
「別誤會,隨安,我不是要求婚,我知道你會惡心得當場吐出來。」他的語氣很像在開玩笑,單手打開盒子,絲絨盒裡有一條鑰匙形狀的項鏈。」
我一眼就認出,這是我手銬的鑰匙。
他要幹什麼?
「隨安,你要不要上來講一講這條項鏈的故事。」他體貼地補充,「我可以幫你翻譯。」
我應該衝上去,奪過麥克風,一條一條細數他的罪狀,揭露他的惡行。
哪怕是在我父母的面前。
我緩緩走上前,仰面看著他。
他也低著頭,溫柔地看我。
我接過麥克風,聲音啞得厲害:「各位,他……他……他囚禁了我。」
這句磕磕絆絆的控訴化作流利好聽的英文,從梁冠月口中紋絲不動地說出。
滿座哗然。
梁冠月平靜得令我害怕,然而更令我害怕的,是我視線所及。
在禮堂的門口,輝煌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裡,有一雙金棕色的眼睛,正在盯著我看。
她的身形修長,打扮高貴,站立時的體態也很優雅。
她直勾勾地看著我的方向——我不確定她是在看我,還是在看我身後的人。
如果我在這裡把她的驕傲拉下神壇,她會怎麼做?
她會用她的餘生摧毀我的一切,將所有酷刑毫無保留地施加到我的身上。
我張著嘴,久久地講不出話,久到梁冠月轉過頭來看著我,輕聲問:「And?」
他竟還催促我,把這個故事講下去。
我粗重的呼吸透過麥克風清晰地傳播出來,片刻後,我竟求助般地回過頭,看著梁冠月。
他壓低身體,輕聲問我:「怎麼了?說不下去嗎?」
「她在看我。」
我放下麥克風,面向他輕輕地說。
他笑了一下:「她不是你的朋友嗎?」
「冠月,是她、她在看我。」
順著我的視線,梁冠月也看到了那個陰影中的女人。
於是他從我身後繞到我身邊,比我靠前一步,從我汗湿的手中接走了麥克風。
「各位,我囚禁了她,她是這麼跟我說的,當時我嚇了一跳。」他的聲音比我要淡定得多,聽起來抑揚頓挫,非常悅耳,「隨安是個很有才華的作家,她教會了我很多我沒來得及學的成語,其中一個非常有意思,叫作『畫地為牢』,這個詞的意思是說,在理想社會中,人人自律,面對自己的罪責,隻需要在地上畫一個圈,那麼在懲罰期限之前,人們會自發地留在圈中,不會踏出半步。」
他頓了頓,又說:「她告訴我,現在這個成語偶爾也用來泛指陷入愛情的人,他們會因為戀慕對方,自願地踏入對方畫出的囹圄之中,甘之如飴,不想離開。」
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頭發:「那時她說我囚禁了她,這應該是我聽過最特別的表白,並且我想,她也囚禁了我。」
他的說法聽來曖昧又浪漫,讓我找不出一絲紕漏。
「希望她原意一直囚禁我,我會把這枷鎖的鑰匙丟進海裡,或是送到她的手中。」
他將那枚鑰匙項鏈掛在我的脖子上,同他最初送我的那一條相疊,然後輕輕吻了我的額頭。
人群中爆發出熱烈的歡呼,為這浪漫又詩意的一幕。
閃光燈的背後,我看見陰影裡,那雙金棕色的眼睛帶著笑意,最終她推開門,離開了我的視野。
我從沒想到這些人會坐在一起。
梁冠月的母親,我的父母,嘉穎,梁冠月,還有我。
不,幾個月前我是想過的。那時我甚至很期待,把我的白馬王子介紹給我的朋友,帶給我的父母考量,也見一見他的家人,努力成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分子。
幻想破滅,我也再沒有心力去維護虛假的體面:「爸媽你們、你們什麼時候回國?」
我打斷家長之間熱絡的談話——故作謙虛的炫耀,別有用心的吹捧,旁敲側擊的試探,投其所好的引導。
場面因為我的一句話而冷下來。
沒人說話,還是鄭嘉穎出來和稀泥。
「隨安你幹嗎啊,你最近怎麼了?」
「沒你的事。」我說,「爸媽我覺得你們回去吧,我在這邊顧不上你們。」
「隨安,別嫌爸爸媽媽煩,等你們的婚期定下來,我們就走。」
我因這句話而瞠目結舌——他們才剛剛見面,不過幾個小時,甚至連話都沒說上幾句。
「什麼婚期?」我長籲了一口氣:「你沒聽到今天冠月說他不想求婚嗎?」
「小梁,你不想娶隨安嗎?」
我爸懶得跟我廢話,直接去問梁冠月。
梁冠月不置可否,說:「叔叔,我得跟您坦白一件事,我沒有生育功能。」
我父母沉默了一會兒,我媽又問一遍:「那你想娶隨安嗎?」
「隨安會願意嫁給我嗎?」
「我不願意,我不想結婚,我寧可去死。」
「隨安。」我媽沉聲阻止我。
「你說的這叫什麼話?像話嗎?」我爸也輕輕敲了敲桌面。
鄭嘉穎還是那一句:「隨安你怎麼了?」
我真是快瘋了。
梁冠月笑笑,站起來:「我覺得你們需要聊聊,那我去抽支煙。」
我知道他是不抽煙的。
一直不說話的優雅女人忽然出聲叫我的名字:「隨安。」
「阿姨您能先別跟我說話嗎?」我疲憊地撐在桌子上,捂著臉,「阿姨,您跟您兒子的藝術,我理解不了,但是我尊重您,您也放過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