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這是誇我?還是罵我?
又過了兩日,夫人終於快到了。
我們一早得了消息,早早便準備起來。夫人住的院子,我稍後掃了三遍。
其間大少爺叫住我,問我手怎麼了。
我莫名其妙,說:「沒怎麼呀。」
大少爺挑眉:「澆花用的水壺,重到你一隻手都提不起來嗎?」
紗布層層展開,撒了藥粉,一圈又一圈纏繞上來。離得太近,甚至能看清大少爺睫下的小痣,隻見他白衣若雪,仿佛仙人一般。哎,世界上怎會有大少爺這樣好看又溫柔的人,我都看痴了。
「你在看什麼?」
我撐著下巴道:「大少爺,你人真好。也不知什麼樣的姑娘,能配做你的妻子,想來也隻有仙女配得上了,隻是不知仙女要去哪裡找。」
大少爺眉心跳了兩跳。
「你還操這份心。說吧,好端端的,怎會把手摔了?」
我笑嘻嘻道:「左腳絆右腳。」
「……胡扯。」
作為對我胡扯的懲罰,他在我手上重重打了個結,疼得我一縮。
「既還知道疼,下回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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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夫人回來後,和二少爺大吵了一架。
因為二少爺想去參軍。
像夫人那樣賢惠溫雅的人,竟氣得摔了茶盞,叫劍如去尋藤鞭,要給二少爺行家法。
二少爺也是個有種的,袍子一掀,就直挺挺在地磚上跪下,一副要殺要剐悉聽尊便的樣子。
於是夫人一邊打,一邊抹眼淚。
「你可知那北方戰亂四起,那些突厥人,都是能生吃血肉的,你去了做什麼?」
二少爺道:「既起戰亂,便要人才,我掙軍功去。」
「魏家生你養你,短你吃喝了嗎?需要你賣命去掙軍功?如今家裡是個什麼光景?你父親大病一場,身體大不如前,你大哥至今沒好全,要是你再出什麼事,我隻怕是一頭碰死算了。家裡給你安排的路,十年寒窗苦讀,你說放棄就放棄,不就是沒考上嗎,下次再考就是了,魏凌,你這個懦夫。母親瞧不起你!」
二少爺淡淡道:「若是再考不上呢?若是一輩子都考不上呢?難道我靠父親和大哥養我一輩子?母親,兒子自小就靜不下心念書,從小到大,不知道挨了多少頓打。事到如今,母親還不明白凌兒的心?」
夫人手下一頓,旋即打得更狠,直打得二少爺肩背上一塊好肉都沒有。
最後是大少爺攔住了夫人。
他站在二少爺面前,垂眸問:「你可都想好了?」
二少爺道:「我意已決。」
「那好,」大少爺轉過身,行了個禮,「母親,讓他去吧。二弟已經長大,該叫他自己做主了。」
夫人哭道:「不許去,說什麼都不許去!」
「那母親不如同兒子一塊打吧。」
說罷,大少爺便撩袍在二少爺身邊跪下。
我心跟著一揪——他哪受得了這個?
「你……你們……好啊,好得很……你們兄弟倆都是來氣我的。」
夫人左看看右看看,最後扔了鞭子,哭得直喘不上氣。
二少爺養傷養了十多天,夫人便哭了十多天。
府裡氣氛低迷,我也跟著難受。有一回我偷偷靠在老槐樹下吹葉笛,大少爺路過,駐足聽了好久。
二少爺到底還是走了,他留下一封書信,不告而別。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走前一天,夫人曾來灶房,給他做了好些糕點,偷偷放在他收拾好的包袱內。
到底是親手養大的孩子,怎會不知道他預備偷偷走呢?
這次陪夫人回來的,是管家吳叔和一個叫翠兒的丫頭。
至於崔九——我這才得知,當年出事時,他選擇留下,根本就不是魏家對他有恩。
魏真正家有恩的,是珠兒姐姐。崔九是因為喜歡珠兒姐姐才留下來。
他們一同去巴陵,崔九一路上諸多照拂,終於抱得美人歸。老爺和夫人感念於他們的忠心,給他們消了奴籍,還為他們辦了酒席。
如今珠兒姐姐已有身孕,快要生產了。
二少爺去了北地參軍,自他走後,夫人便開始禮佛,日日替二少爺念平安經。
夫人住了一段時日,便同大少爺商量,要把上京城的宅子賣了,一起回巴陵去,畢竟老爺在那呢,一家人總要團圓。
也不知大少爺和夫人是怎麼說的,最後大少爺沒有走,宅子也沒有賣。
夫人又回了巴陵。
我是真的很佩服她,本該是頤養天年的年紀,卻這麼天南地北一趟趟地跑,吃盡舟車勞頓的苦。
趕在夫人走前,我給她做了兩雙輕便的鞋。
馬上就要入夏,她到了巴陵,正好可以穿。
夫人握著我的手道:「十六,好姑娘,你這份心我收下了,你如今也算昭兒院裡的人,我走以後,還勞煩你照顧好他。」
院……院裡人??
我滿臉通紅,胡亂揮著手道:「我我我不是啊,我就是怕黑然後……」
夫人慈愛道:「好了,不必解釋,我都曉得的。巴陵有大澤,藕花粉紅如霞,景色比上京好得多,京城若是不想待,你隨時來巴陵找我們。」
夫人和二少爺一走,魏家又空了。
灑掃、燒飯、修剪花枝,跟著大少爺學下棋、學文章,甚至學打算盤,一輪春秋匆匆而過。
待我習得字,大少爺把我叫去書房,把上次那本冊子又翻出來給我。
這回我瞧明白了,這是本賬本。
裡頭寫著,魏家有田地銀票多少多少,有御賜之物多少多少,甚至還有幾間鋪子。
大少爺問我:「如何?」
我:「……少爺,你給我看賬本做什麼?」
這是我一個丫鬟該看的嗎?
大少爺挑眉道:「可還養得起你?」
我?
感情主子辛辛苦苦教我認字,大費周章,就為了證明這個?
那我也不曾質疑他養不起啊……
我:「我家少爺最棒!天下第一,無人能及!」
大少爺冷冷一哼,從我手中抽過賬本,背著手走了。
但我總感覺他這個背影有點嘚瑟又有點爽……
事情不多的時候,我告假回了一趟家,我阿爹的腿好了,幺弟的命也已經救回來。
都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我雖沒嫁人,可其實自從我阿娘過世,後娘又生了弟妹,我在這個家裡,同潑出去的水也沒什麼區別。
我每隔三個月都寄銀子回來,家裡大大圈了一塊地,圍上籬笆,散養了些雞。
爹和後娘與我說話,話裡話外,無非是兩個弟弟以後娶妻要下聘,妹妹也還要攢嫁妝。我這主家瞧著是不錯的,不曾虧待我,叫我千萬伺候好了。
後娘又說我是個丫頭,不知事的,想來不會管錢,不如把月銀都寄回家,她先替我存著,若是什麼時候主家開恩放我回來,她再把銀錢給我,我拿著銀子,要嫁人要學手藝開鋪子,總是更有底氣些。
爹聽過以後很是贊同。
你瞧,他們處處替我打算,可我離家一年多再回來,一碗雞湯也沒喝上。
秋生哥仍舊沒有娶妻,我遠遠瞧一眼,他同我對視上,又慌亂轉開。
白雲村不大好,上京城也不太平。
朝廷上接連幾樁大案,錦衣衛滿京城拿人,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隱約聽說還牽扯到了太子。
但這種事情,我們這些人哪知道內裡的真相呢,都隻是街頭巷尾的小道消息罷了。
入冬時,問過大少爺,我裁了幾身棉服,往邊關寄去,又在那冬衣的夾層裡縫了些銀錢進去。
二少爺是有軍餉的,也不知他夠不夠花,邊關苦寒,多些銀子在身上,總出不了錯。
又過了一個多月,二少爺寄家書回來,除卻給大少爺的,沒想到還有單給我的一封。
但不過也就兩行字。
【小十六,邊關好生無趣,對比起來,還是你有趣些。】
我問大少爺,二少爺在那邊,會不會遭遇危險。刀劍無眼,要是真有什麼三長兩短怎麼辦?
大少爺望著天上流雲沉默許久,手上佛珠撥了一圈又一圈。
最後他同我說:「魏家的人是死不了的,倒下了隻會再爬起來。」
13
開了春,大少爺不知怎的說要下江南一趟。
我請他帶上我,可是他說這次不能,他有要事在身上。
我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大少爺說:「歸期未定,許三五日,許十餘日,又或許一兩個月,說不定哪天就要回來,所以不要叫我撞見你糊弄著吃剩菜。」
去江南,怎麼可能三五日便回來。
可大少爺這樣說。
大少爺又問:「可敢一個人睡?」
我點點頭:「敢的,我畢竟長了一歲還多。」
大少爺就笑:「了不起。」
夜裡下起溫潤的小雨,我抱膝坐在床上,聽外面沙沙的雨聲,四周這樣靜,除卻雨聲,一點旁的聲音也沒有。
我想我是該害怕的,畢竟我怕黑,也怕一個人。
但不曉得為什麼,我心裡其實也沒有很害怕。
這是大少爺的院子。
就像他說的,或許他明天就回來。
到那時我便不是一個人了。
我勾手蘸了窗框上的一點水,在床沿上慢慢寫東西。
大少爺教了我許多字,有兩個字,我還沒連在一起寫過。
用水寫的字,不過片刻就幹掉,消匿於無形,明明是一片空白,可我偏出神瞧了許久。
那兩個字是「魏昭」。
許是我心誠則靈,天亮我在院子裡曬衣服,聽得外面車馬聲,大少爺竟真的回來了。
他什麼包袱都沒帶,隻手上拿著棵樹苗。
那樹苗有半人高,大少爺腿腳不是很方便,我趕緊上去幫忙。
我問大少爺怎的突然就回來,連劍如也不帶著。
大少爺停住腳步,習慣性想在我頭上發團摸一摸,手伸到半道卻又停住,轉為拍了拍沾到的泥土。
他與我笑道:「十六,你及笄了。」
我這才想起,這日是我生辰。
挖坑,填土,澆水,這棵小樹苗最後被種在大少爺的書房門外,一開窗就能看得到的地方。